第197章
  闻阶没说话,塞了他小半块银子,推开牢门独自走了进去。铁门吱嘎作响,杨淮英从睡梦中惊醒,看向门口,神色里满是忧惧。
  御史台比不得兖州,没有好吃好喝供着。封如筳又有意要杀他锐气,更嘱咐了冷待,一应待遇其他犯人尚且不如。封如筳审人又专挑着半夜他最没精神时提他,片刻睡眠休息的时间也不给。短短几天下来,杨淮英明显颓唐疲惫起来。
  他见来人是闻阶,眼中由忧虑转为狂喜,想爬起来又手脚发软,索性伸长了手臂紧紧地拽着他的衣摆:“侯爷怎么来了?我什么都没说,您是来救我出去的吗?”
  闻阶见他脸上惶然夹着欣喜,神色如同错乱一般,抬脚便蹬开他,低声叱骂:“你还有脸让我救你出去!”
  杨淮英被这一踹弄醒了大半,像是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冷水,跪回身来想要解释:“我……”
  “闭上你的嘴,”闻阶压低了声音,毫不留情地训斥道:“你在兖州大半辈子是白过了,竟然被一个毛头小子押到京城里来。章横云的事情你收拾不好,让他冒了身份,阎止以此为据都踩到我脸上来了!还要怎么样?羯人你管不好,让珈乌和雷晗铭为所欲为。崔时沭的事情就更可笑了,尸体在人眼皮子底下被翻出来。他贾守谦不长脑子,你也不长吗?你到底在想什么?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在下知错,但是这些事真的不能都怪我,”杨淮英恳恳道,“我在兖州没有帮手。贾守谦不中用,崔时沭时时刻刻盯着我,我迟早要杀了他。他死在羯人手里,就算是最终查出来了,也不算是我的罪过。”
  他咽了口吐沫又说:“侯爷,眼下的当务之急,是兖州只有瑞王一人独大。若是让他掌了权,咱们在兖州几十年的心血可就付之东流了。您想想办法,让我先回去吧!”
  闻阶看着他沉吟不言,牢里只有烛火噼啪的声音。杨淮英见他不说话,心里觉得有口气慢慢地往下沉,越是向下越是寒冷,带着他的期待一起坠下去。
  他沉默片刻,忽地问道:“侯爷问了我这么多,我倒是有一事也想问。珈乌为什么会到兖州来,这和瑞王跟我交代的可不一样。”他顿了顿又道:“侯爷身在京城,怎么能如此容忍瑞王为所欲为。难道说,您有什么把柄在他手里吗?”
  “这件事你没必要知道,”闻阶忽而偏过头看着他,四周烛光微弱,却衬得他一双眼如鹰隼般锋利,倒有些青年时的蓬勃之气,“杨淮英,你当真什么都没有招供吗?”
  后者一顿,狐疑地看着他说:“侯爷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闻阶的神色和缓下来,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是我一手提拔上来的,没人比我心里更清楚你,刚才的话随口一问罢了。”
  他见杨淮英神色稍霁,又安抚了几声说:“不用担心,我正在想办法,过几日就接你出去。兖州你我苦心经营数十年,实在不甘就这样拱手让人啊。”
  牢门开了又合。杨淮英一直没睡,只身靠着墙壁枯坐。他扭着头透过石墙上的小窗,望着天边的月亮。
  他听见牢门响动,以为是封如筳来提审他,索性靠着墙一动不动。却不想下一刻被人提起来拷上了枷,脊背一按从牢房里推了出去,一路搡着往条长长的通道上走去。
  铁链与铁枷垂在他的肩上肘上,勾连磕碰,发出哗啦哗啦的碰撞声,在地上拖得极长极响。他低着头一步一拖地向前走,只听通道一侧传来令人心惊胆战的刑讯声,拷打声与惨叫糅合在一起,他不用想都知道是什么场面。
  焦味随之传来,杨淮英不由自主地撇过头去,却忽然被狱卒扳起下巴,如铁钳一般牢牢地把持着,强迫他看向身侧这场刑讯。
  傅行州一身黑衣如铁,坐在焦土铁镣之中,身侧尽是血腥污秽,却尤衬得他面容轮廓英俊刚硬,带着北关的峻肃与杀气。此时居高临下地望过来,有如虎贲狼视,凝得人心中寒战。
  “这是禁军的人,在刑部放跑了珈乌。”阎止从他身后走来,一身灰衣如旧,眉目上还带着隐约的病气,“傅总督审了他三天三夜,刚刚吐口了是谁指使的。杨大人猜一猜?”
  杨淮英扛着枷,费力地扭头看向他,只得嗬嗬粗喘。
  阎止不理会他,继续道:“雷晗铭在北关打伤了高炀逃脱,也在京中安插了不少钉子。总督这几日忙于禁中与京畿之间,就是在一颗颗地往外拔。雷晗铭是一回事,至于珈乌为什么逃窜到你兖州去,我想很快也就能审出来了。在这之前,杨大人有什么要说的吗?”
  杨淮英咬紧了牙,梗着脖子一言不发。
  “那就算了,”阎止负过手,火光映在他的面容上,脸颊上平添了一丝血色,“我原本还想着请你过去认认脸,要是熟人,我就请总督手下留情。杨大人亲临,留一条命的面子还是有的。”
  “萧临徵!你当我没审过人,没坐过牢吗!”杨淮英竭力地扭过脖子,以一个艰难的姿势瞪视着他,怒吼道,“你这是要干什么?诛心吗!”
  “我可不敢当,”阎止笑道,“若说诛心,还有什么比十一州联告更能鼓噪人心、颠倒黑白,我又岂敢班门弄斧。既然杨大人不想看,那就走吧。”
  牢门在身后重重地关上。重枷锁在腕上,杨淮英神色里满是疲惫,却仍余怒不减道:“我没什么可说的,再问下去我也是这句话。世子该不会是找不到人结案,想拿我顶罪吧。”
  阎止示意书记官放下笔,却问道:“刚才闻侯来过。老友叙旧本是乐事,我见杨大人脸色不佳,怎么了,聊得不好?”
  杨淮英抻着脖子望向他,须发短短几天全白了,乱蓬蓬地散在囚服外。他闻言愣了片刻,却在转瞬之间想通了,暴怒地吼了一声:“你设计他!”
  “他多疑才会被我设计,总要亲自来瞧瞧才放心。”阎止道,“如何,杨大人可说动他了吗?”
  杨淮英手腕的铁链在桌上悍然一磕,发出沉闷的一声巨响。他面色如灰,须发不受控制一般颤抖着,恐惧如同泥泞的沼泽,将他一寸一寸地向下拉去,直至灭顶吞没。
  他双肘支着桌板,躬身平定了好一会,才喘着粗气说:“我与闻侯虽有提拔之实,并无朋党之交。世子诱了也是白诱,你永远也得不到你想要的东西!”
  “不要紧,”阎止冷冷地说,“我定不了你的罪,闻侯也能定你的罪,届时罪名一起,十一州联告被翻,我一样可以达到我的目的。你在兖州汲汲营营几十年,恶事做尽,到头来死在牢里的只有你,不觉得冤枉?”
  “不可能!”杨淮英向前猛地一挣,双手用力地扣着桌子,死死的盯着他,“闻侯为何要定我的罪!”
  “他在朝中的日子不好过,”阎止道,“瑞王独大,皇上多疑,之前几件事把他削权削得很厉害,朝中没有多少他的人了。偏偏这个时候你在牢里,兖州积年旧事,谁能保证不会被人问出来?”
  杨淮英高声道:“当年涉事的人都死了,我不说,还有谁会说!”
  阎止没有回话,只是静默地看着他。辩解的声音犹自回荡在屋里,此刻四下寂静,这声音便如同咒一般扎回了杨淮英的心中,令他心中骇然恐惧。
  他是唯一的证人,也是唯一的隐患。
  闻阶临走时的一问,显然已经对他起了疑心。可殷殷承诺,其中又有几分真,几分假?
  “疑心深重之人,还需要别人挑拨吗?”阎止开口打断了他的思绪,“闻侯当年举荐了你,皇上迟早要问他怎么论断兖州的案子。闻侯是个庸才,他压不下朝中物议,平不了皇上猜忌,想活命只好先踩碎你的脊梁骨。杨淮英,你猜猜他弹劾你的折子,明日何时能送到皇上的案头?”
  “都是你!!”杨淮英如同褪了外皮的蛇,伪善脸面层层碎裂。
  他整个人被锁在椅子上,身体却近乎发狂地向前冲,挣扎着怒吼道:“挑拨离间,祸乱朝纲,戕害同僚,你才是十足的小人!你,你可真是得衡国公亲传,最擅弄人心,教唆人鼓动人,做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伎俩!我告诉你,只要皇上活着一日,衡国公阎珩的案子就永远不可能翻,他不会承认自己的错误的!你这就是……”
  他的话没说完,被程朝掐着脖子按在椅背上。狱卒把他的手和嘴都捆了起来,只能发出唔唔的闷哼声。
  阎止走过去,微微俯身看着他。两人目光相接,杨淮英第一次从这双宁静的眼眸中看到如火一般的恨意,翻滚着轻蔑与鄙夷。
  “只要御史台的供词比闻侯的折子先到,诸事就不是你一人的罪责。”阎止说,“为人刀俎,弃如敝履。如果是我,即便死了也不会甘心。”
  牢房里再也没有其他的声音。杨淮英紧紧地盯着他的眼睛,被束缚着从狂乱的挣扎中安静下来。他静默了不知多久,终于双眼轻轻一闭,呜咽着发出了一个音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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