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王郗冲过来,不小心翻倒了椅子,来牵王絮的手,“阿姊,你的手,谁伤的你?这段时间……”
  王郗眉梢一压。
  将近五月未见,往昔王絮伶仃若蒲柳,如今多了几分韧骨,不再是叫人怜惜的模样了。
  ……只是未免有些过于冷淡了。
  王郗小心翼翼地问:“阿姊,你……”
  案几上清水插的牡丹花娇艳欲滴,花香浸满衣衫,花瓣层层叠叠地舒展着,似是刚刚采摘而来。
  王郗按住叶片边缘,花叶碧翠,带着些许细齿,叶脉清晰,“阿姊,我记得——”
  王郗记得多年前,他问过王絮,往后想住在何处。王絮说:“和你们在一起就可以。”
  王郗亦作此想,心有不甘,再次追问。
  王絮指了指书中所绘的牡丹:“还想栽几株牡丹,看看它的颜色。”
  王郗一直记在心中,在东宫住了五个月,每日摘好花,等再见之日奉上。
  王絮微微垂眸,神色淡淡:“我很好。”
  她侧身避开王郗,径直走至雕着彩金花纹的窗棂旁的书案边,捡起一本书,翻了几页。
  这书竟是一本新印的话本,名唤《雪女》。
  目光轻瞥间,一行字跃然入目:我一直在等一场大火,等你从无边无际的黑暗中走向我……
  “阿姊,我没有荒废读书。”
  王郗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声音有些干涩:“殿下待我很好,真的很好,衣食无忧,样样不缺。”
  “可殿下却不许我与你们相见,我……”
  说到此处,王郗衣襟被泪晕出一小片深色,哽咽着道:“我是真的、真的好想你们啊。”
  王郗惴惴不安地问:“你还恨殿下吗,阿姊?”
  王絮默不作声,合上书。
  正此时,侍女领了个人进门,待看清了侍女身后的人,少年的声音陡然一惊:“娘!”
  王母如一只受惊的老猫,径直冲到王郗背后,口中慌乱地大喊:“郗儿,郗儿,你姐姐变成鬼来报复我了!”
  王郗慌了神,不知他的母亲怎会变得这般疯癫模样: “娘,阿姊,你们这是怎么回事?爹呢?”
  王絮提起一盏清凉鼎,将水倒入炉中,碧色茶粉细末如尘,声如环佩轻响。
  王母将染血的指尖含入口中,十指因用力而关节泛白,“可怜……可怜我的女儿啊。她刚生下来,那么小,那么软,就被……就被浸在水里,那水好冷,好冷。”
  “娘,你在说什么啊……”
  王郗涨红了脸:“我阿姊不是好好的在这里吗?”
  “你来了,你来了……是娘对不起你,你还是为报仇来了……”
  王母手掐住自己脖颈,浑然不知地继续挣扎、呼救。
  炉中水开,水汽氤氲,于炉上盘旋缭绕。
  王絮目光只凝在炉上漂浮的乳白茶末上。
  爱之一字太过缥缈,泛滥成灾,不足为信。
  她更钟情于“恨”,恨由心生,有源可溯。
  而恨,不会无端而生,每一丝恨意皆有其缘由。
  她垂下眸道:“有人极尽逼迫之事,将你爹逼上绝路,眼睁睁地看着他深受病痛折磨,含恨而亡。”
  王郗瞪大双眼,满脸的不可置信。
  “你娘身中无药可解的剧毒,本已生机渺茫,有人费尽心力,强行将她性命保住。”
  王郗身子颤抖,却半晌说不出一个字。
  他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咬牙切齿地问道:“是何人所为?我定要让他血债血偿!”
  “可是林莺……是徐载盈?”
  窗外,晨光初露。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
  徐载盈同岑安一干人等自回廊徐行而过。行至一处,徐载盈抬手示意,无声地令身边众人退下。
  “可是林莺……是徐载盈?”
  这一声隐含恨意,自屋内传来。
  窗棂边熟悉的影子颔首,默然道:“你不必恨他,我也从未恨他。”
  王絮自然而然地煮水、沏茶、撇沫,茶香伴着花香浸满衣衫。
  她自袖间抽出一柄满是干涸血迹的刀。王郗的神情凝在那柄刀上,心中生出些恐慌。
  “你可以恨我。”她平静抬眸,以沸茶洗净刀尖血迹,“你的恨,我完全接受。”
  王郗打碎了花瓶,碎片落在地上,花瓣纷飞似泪。他抬起浸满惊惶的眼眸:“阿姊,自我离去至今,你身上究竟发生了何事?”
  此茶烹煮之法精妙,绝非他阿姊所能为之。
  王絮静静看他:“我杀过人。”
  “刘掌柜……?”
  王郗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神色,继而道:“我一直都晓得阿姊素来厌他,此中缘由,我虽不能尽知,但阿姊心意,怎会不察。”
  徐载盈透过窗边斜入的光线打量王絮。
  火苗在她手下红了起来,王絮眸中的平静如涓涓流泻的山溪渡。任它风急浪高,恒久不变。
  王絮将刀置于火舌舔舐下,垂眸道:“你可以离开这里了,王郗。”
  徐载盈为她准备的衣衫,如天边云霞裁就,在火炉边熠熠生辉。
  徐载盈眸光凝住,心间轻晒,转身离去。
  身后王郗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挤出这两个字:“是你。”
  王絮见他手扬起来,手中利刃一挥,割破王郗手心,殷红鲜血自他手心汩汩流出。
  王郗难以置信,又冲过来。
  王絮手中利刃径直插入他腹部,再将刀洗净烤干,命令身边侍女:“把他们赶走。”
  王郗松开手,手心攥着一朵浸血的花,血渍已将花瓣沾染得斑驳陆离,他含泪道:“牡丹有好多种颜色,这——”
  王絮捏紧刀柄,将刀刃在茶水中仔细洗净,打断他: “我十岁前的事,你忘了?”
  闲人才爱花。
  王絮亦不是怜惜花草的人。
  王郗自是不会忘却,自其幼时便知晓,自家有一姐姐,为养大他,爹娘将她给……
  每念及此事,愧疚便如藤蔓缠上心头,令王郗痛苦万分。
  可五年前的冬天,王母竟带回一个孩子。
  言说他那姐姐并非死于溺水,而是被赠予他人,尚在人世。
  王絮方一归家,便忽染重疾,高热不退,醒来后忘记了过往的事。
  他们一家皆守口如瓶,将以前的事瞒得严严实实。
  王郗音色有些沙哑道: “你怎么记得。”
  是谁烹煮羹汤,是谁浣洗衣衫……我的嫁妆,我的依靠,却为了你能有个好前程,都给了你。你如今这般作为,可对得起我?
  这话王絮不会说,过去的事,她不想追究。
  王絮盯了他一眼,一脚踩在花瓣上,花瓣皱得凌乱不堪,她径直转身离去。
  在她身后,泪水汇聚成流,沿着王郗脸庞的轮廓不断滑落,打湿了衣衫领口。
  王絮向外走去。行至小亭处,竟见到了徐载盈。他俯身将修剪残花的剪刀摆在托盘上。
  不远处,两三个匠人挥动锤子,将钉子敲进木架。扯上遮雨布,搭建起一个小棚。
  小棚渐渐成形,在阳光的映照下,为竹林下牡丹撑起了一片可以遮荫挡雨的小天地。
  王絮拨开竹帘,正巧亭中青年一道转身。
  青年一手湿润的雨露,在他身后,残红落尽,新花吐芳露蕊。
  他一怔,吩咐了身边人几句,再抬眸看来时,朝露的润泽在他脸颊上无声无息地氤氲开。
  徐载盈神色平静,“我将你送去岑安家,你的学籍文牒也已记录在册,岑安会保护你……”
  徐载盈清晰地察觉出,他这颗蒙了尘的心,终得拨云见日,重见光明了。
  他终于还清了王絮。
  岑安神色匆匆,自回廊快步走出,他眉头微皱:“殿下,大事不妙。”
  徐载盈呼吸微顿,王絮拉住了他的袖子,他一回头,王絮很快松开,递出一枚香囊。
  挂绳是青青竹叶,似携山林清气,缎面的流光点点闪烁,圆圆的珍珠缝在上面。
  落英缤纷,王絮站定:“送你。”
  徐载盈眼底波光微转,明晦不定,对上王絮漾着笑意的眸子。
  岑安的声音近在咫尺:“陆少卿那边的情形已然失控,恐是无法应付了。”
  徐载盈略微颔首,迈步离去,步伐比平时快了几分,待离远了她,才轻扯下嘴角:“你当将此物赠给你的心上人,而不是……”
  岑安走过来时,话已说到最后一句,“如今李均和程家都遣了人来,事态紧急,怕是得劳烦殿下亲往一趟了。”
  可眼前的徐载盈却沉默了半响,脸色微冷地朝他投来一眼。
  岑安不明所以地环视一周。
  一声轻微的“叮”,王絮将手心的剪刀摆回托盘,轻描淡写地道:“他不愿意接受,那就毁去吧。”
  王絮的身影在朦胧光线下被拢得模糊,她的影子上,原本凝聚着无数心血与情思的香囊,片刻之间就被剪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