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笔尖似有灵韵。他于其中一张纸上挥毫泼墨,笔走龙蛇之间,字句如珠玉般落下。
  王絮凑身看去,纸上落下的,是“王絮”二字。
  她问:“我跟着你写?”
  王絮提起笔,于另一张宣纸之上开始仿写,“王絮”二字,于她而言写得十分熟捻。
  观其笔迹,竟有他人之影。
  恰似临摹他人的字体,每一笔划的走势,仿若从他人书帖中脱胎而来。
  徐载盈明知为何,却偏偏装作不知。
  他在边上的纸落下几个字,写得神清骨秀。他声音很淡:“不急,慢慢写。”
  “笔尖按下去,要有一个压的架势,同时要向上擎住笔,有个提的动作。”
  王絮下笔颇为艰难,字如蹒跚学步的幼童,磕磕巴巴地在纸上延伸。
  她认清了几个字。
  “王絮,年十六,原属长陵县外杩庄。因谋生之故,欲落口长安。”
  徐载盈站在原地,一句不发,静静地看她。
  王絮的字歪歪斜斜,仿若狂风中的柳枝,东倒西歪,凌乱不堪。
  每至一处,若逢那百思不得其解、难以参透之字,便只得暂且空下一笔,继而移至下一字。
  王絮黑眸若有所思: “我记得,以前在山洞……你也教我习字,只可惜我学得慢,没学会多少。”
  徐载盈微微一怔,垂下眸,有几分促狭地轻笑,“不会,你学得很快。”
  他将指腹按在谋生两个字上,“我分开教过你一次,你都记住了,你很聪慧。”
  王絮眸中流露出怅然的情绪,徐载盈敛了笑,眼神晦暗了几分,话音很轻:“以后有的是时间学。”
  墨迹在宣纸上晕染得乌黑发亮,而“王絮”二字,于徐载盈心间,却有着别样的景致。
  墨在纸上勾勒出花青的青苔,再细一看,还能看到浅红淡色的泥。
  人的姓名本无色彩,可王絮二字,在徐载盈眼中,还沾上些湿霜的泥。
  以殷红的血,自心间,一雕一刻,勾勒皴染而出。
  在长陵郊外山洞中,日月轮转,流光暗度。
  徐载盈成日成夜地写诗写颂,待到兴味阑珊,亦不知笔下所书为何物。
  靠在山石上,他不经意的一眼。
  徐载盈竟不知写下了多少个王絮。
  徐载盈自柜中取出一本画轴,拆开一看,是一副人物画,此时,王絮投来审视地目光:“你很忙吗?”
  “没事。”徐载盈偏了偏身子,神色自若,“处理一些……杂物。”
  徐载盈以袍袖遮住她的视线,正大光明地打量起画中人。
  自长陵县归来,徐载盈屏退左右,备好笔墨纸砚。王絮的形貌便跃然纸上。眉眼、红唇、神韵,无不栩栩如生。
  手到拈来,熟练之态,堪称一绝,仿若他曾千百次勾勒过这容颜,方能如此得心应手。
  而画中人居高临下,对他轻慢地笑。似乎随时要自画中走出,对他道:“阿莺,天涯路远,再不相见。”
  他才猛然间意识到,他的心被留在过去的山洞中了。而画中人俨然走远,不见踪影。
  徐载盈遣人将此画送往大理寺,吩咐陆系舟:“她欠了我的债,替我找到她。”
  这种追债心理只会叫他愈挣扎愈深陷其中。徐载盈钟爱于竹,可竹却屡屡节外生枝。
  “我写好了。”
  收回视线,见王絮搁下笔,余光时不时瞥来,徐载盈将画卷起来,收拢投入一边的炭盆中。
  画卷入炭盆,瞬间被火苗舔舐,火势渐旺,很快,一切都化为灰烬。
  王絮长发偎在脸颊,移开眸,她当下理应说些什么,可情绪却像冻住了一样凝下来。
  待到写完,她才发现,这竟是一份……
  两人四目相对。
  徐载盈见王絮搁笔,抬起那张纸,目光落在纸上那些空缺之处,提笔补上空字。
  如此一来,内容总算完整无缺:“经核查,情况属实。特此准许王絮落户长安,自此脱离原籍,入长安户,享平民之权利,尽应尽之义务。”
  下方还盖有户部侍郎刘榭的红印章,仿若一团燃烧的火焰,印在纸上。
  徐载盈将宣纸折叠好,收入袖中,就像是尘埃落定了一样,发出一声谓叹:“你说过,凡记得幼时事的人,皆因那时有所倚仗,故而心无所惧、有恃无恐。”
  而那些无法回忆的人,大抵是彼时正遭受重重磨难,苦不堪言,不敢亦不堪再去追忆。
  王絮垂下眼睫,指节扣在桌上,以指骨轻轻地摩挲书案,“我不记得了。”
  徐载盈眸中晦暗了几分,没将下句话说出口,“我暂时将你的户籍挪到了岑安户下。”
  终归他眉眼中乌沉的云团终于拂去尘埃,眼中天光,拨云见日,音色很轻道:“他会保护你,会送你入学,若遇心仪之人,我亦为你准备了一份嫁妆……”
  “这是你要的生活吗?”
  徐载盈向后仰了仰,神情已然带上几分疏离。
  未等王絮开口回应,敲门声陡然响起。
  徐载盈神色未变,语调平淡如常,只轻轻说了句“进来”。
  门被推开,来人正是岑安。
  徐载盈将袖中宣纸递予他,吩咐他走程序。岑安则递出一封信:“有封信,是指名道姓给王絮姑娘。”
  “方才送来的?”
  徐载盈凝眸看岑安,“给她。”
  如此深夜,怎会有人送信来,徐载盈也不问。
  岑安神色恭敬,双手将信递向王絮,继而开口说道:“殿下,就在方才,臣已写就书信一封,并遣人送往沈家,信中已详细向他们阐明其中利害关系。然而,沈家那边却传来消息称,崔家三公子如今正值知慕少艾的年纪……”
  在这一辈中,尚未定下婚事的少男少女已然不多。他们年龄相差无几,错着辈分结亲亦是正常的。
  徐载盈顿了下:“莳也怎么想?”
  王絮轻启信笺,映入眼帘的字迹苍劲有力,仿若龙蛇游走。
  上书“王絮亲启”四字。信中的内容简洁明了:“王絮,明日午后,来胡同街寻我。”
  她听到岑安回道:“莳也公子不知行踪何处,怕是又要好几周不回家了。”
  徐载盈指了指门,示意他无事便出去,语气平静道:“林家荣华正好,他喜欢什么,由着他去。”
  岑安合上门。
  徐载盈正要追问,王絮却将指腹按在他书写的纸上。
  “余下几个字,我不会写。”王絮慢慢地抬眸,指尖点住几个字:“不若你教我?像从前那样。”
  徐载盈想到他先前竟主动勾住王絮的手,将她拢在怀中,一笔一划地教。他的声音仿若裹挟着冬日的寒霜,冷冷地道:“不必。”
  “往后,我会替你找教习师傅。夜深了,屋外第三间是我为你准备……睡吧。”
  风来疏竹,雁度寒潭,要人过而无痕处,于他想必也是同样轻易。
  王絮推开门,扑面而来的雨意吹得她一身湿润,门畔边搁置了一柄伞,伞上每一滴水珠、每一丝风的痕迹都在此处停留了下来。
  凑近了看,晶莹的雨珠顺着青砖蜿蜒而下,汇聚到院中,将牡丹摧枯拉朽般地冲进了雨幕之中。那零落的花瓣在水中漂浮、荡漾,与雨珠相互映衬,竟似点缀了满池皓月光辉。
  半世浮萍随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
  疑心一旦生长,就像一道裂痕,在镜子上不断延伸,直至镜面支离破碎。
  这世上,哪有破镜重圆这种事。
  第34章
  翌日清晨,曙光初现。
  昨夜王絮寻了几块绸缎,纤细的针带着丝线,在绸缎间穿梭,一针一针往后缝,缝到快一圈时停下。
  夜深,竹叶需得晒干磨碎加进去,时间不足,未可如此周全。可香囊的雏形渐现。
  水汽如纱氤氲,身侧的珠帘轻晃,侍女引着一位中年老妇步入进屋。
  王絮将香囊收入袖中,抬眸看去。
  王母躲在侍女身后,吓得一身冷汗淋漓。
  她咬断了指甲盖,鲜血从指尖渗出。头发凌乱地贴在脸颊两侧,面色泛着青紫色。
  王母疯了。
  侍女继而轻声言道:“殿下有令,有一人殿下料想娘子或愿相见。”
  这人是谁王絮已经猜到了。
  她所历经的重重苦难,皆因这人而起。可这人却从未真正意义地伤害过她。
  庭院深深,曲径通幽,汉白玉铺就的道路两侧,繁花似锦,争奇斗艳。
  推开回廊尽头的门,窗棂边,有个少年安静地在光下看书,地上落下一个轮廓清晰的剪影,他眉眼霁明,模样就像是山间斜吹的小青松。
  王郗扬眉看来,面色是毫不遮掩的惊喜:“阿姊。”
  侍女不近不远地跟着王絮。
  王絮环视一圈,对侍女道:“将她带进来。”
  殿顶的藻井以金粉点缀上泥金,金丝楠木书架上古籍珍本纸张微微泛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