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可一旦变招,便落入了真正的“杀局”。
  崔莳也一瞬不瞬地盯她指尖。
  王絮夹起一枚棋子,她的手悬在半空,抬眸撞上他的眼。
  “崔莳也。”
  王絮不重不轻地唤了他一声。
  崔莳也微微一怔,脸热了起来,耳垂爬上绯红,忙不迭地抓起杯盏,饮了口玫瑰露。
  真厉害。
  诸多老手皆难以打出“长生劫”,此局非但需要高超棋艺,更要有精准的计算水平。
  于崔莳也眼中,亦是极为罕见之事。
  “怎么了?”
  他抬起团扇遮住面庞,扇尖处半露出一双眼眸,木质调的沉闷音色透过扇骨传来。
  王絮一手凌空轻叩了叩,问道:“扇上所绘,可是乌云?”
  “什么?”
  崔莳也一时愣神,倏忽间忆起,团扇背面被李奉元泼了墨。
  昨日与今日他皆携着此柄扇子,且还用得这般频繁。
  那岂不是……
  她定是忍无可忍才这般说的吧?
  崔莳也手心攥紧扇柄,勒得手心血红,莫名的羞赧感攥紧了他的心。
  李奉元,这个李奉元,平白无故害他出丑。崔莳也心中顿生恼意,计较起来。
  棋子轻敲,声脆入耳。
  崔莳也抬头看向王絮,她斜身在石桌前,正撤身收手,一小绺黑发轻略过她指节,黑棋落在了别处,此局胜负已定。
  四目相对。
  眼前的青年,青玉色的瞳孔上,长睫极快地扇动了一下,迷惘地盯住她的脸。
  他眸色转深,挺直了身子,竭力将喉口的心跳压下去:“为何相让?”
  长生劫,不仅是劫争往复,永世不绝的局面。
  更是意味着进无退途。
  围棋黑先白后,占地多者胜。
  一旦白子退避,便会身陨道消,万劫不复。
  王絮退让一子,崔莳也便能以点破面,赢下整局。
  崔莳也善棋。
  诸多人慕其名而来,与之对弈,他顾念对弈者的情绪,常暗行喂棋、送棋之举。每局皆厮杀酣畅,二人皆可保下愉悦的心境。
  他无所争求,相让于人,亦觉无妨。
  而此次,却是他人生中首次被人让棋。
  “你这扇子,泼墨凌乱,恰似乌云蔽日。”王絮轻声道。
  崔莳也翻转团扇,经由墨渍侵染,扇面上连绵的青山似被乌云笼罩,朦胧不清,如坠云雾。
  “这匠人技艺,当真是妙极。”
  王絮道: “‘月有阴晴圆缺’,有缺之时,方有向圆之盼,有缺之处,才会成就圆满之态。”
  崔莳也凝神伫望,对着团扇出神。
  过了好一会,他屈起指骨摩挲扇柄,不经意间道:“是莳也亲制。”
  不知为何,他撒了个容易被人拆穿的谎。
  他急忙转移话题,话题一转,便同卸下了肩头重担般。
  “黑白双方为争营夺利无谓循环,若任一方舍此处而放眼全局。”
  “则如‘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得以脱离此循环往复的苦海。”
  “王姑娘。”
  崔莳也将手掌贴在下颌,向前倾身:“可世事亦如此,或为其困,或为其役。”
  王絮在膝头轻轻扣住手指。
  “人之初降,乃为“无”之器也。继而成长,渐至“有”之境。终至体衰而亡,复归于“无”。自无中来,终归无中去焉。”
  她头往后仰,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声音温和:
  “自六道轮回的角度观之,人是永生的存在。故而生老病死,实不足挂齿。”
  就在这时,她却站起身来:“崔公子,玫瑰露甚是好喝。时候不早了,我该归家了,明日再见吧。”
  崔莳也莞尔一笑,露出依依不舍的神情:“与王姑娘共论老庄,如饮甘霖,心中舒畅,直将这玫瑰露比下去。”
  王絮短促地眨了下眼。
  她可不知道什么老庄。
  她惯会拈来些空明的词胡说,不过是投其所好罢了。
  崔莳也端的是一副芝兰玉树、玉质金相的模样。
  然而在王絮眼中,美人亦如白骨。
  往往这些享家国世禄的风骨士人,虽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却仅仅做到了“独善其身”的“修身”。
  空有一身风华,却难以施展济世之才。
  王絮对这些王公贵族子弟实在生不出什么好感。
  崔莳也却双眼发亮,她爱喝花露?
  那可还爱喝杏花露、梨花露、桃花露?崔莳也心性虽淡,却嗜甜。眼下见王絮喜欢,心中顿生欢喜。
  “王姑娘急着离开了?不若你我,再手谈一局。”
  “一个时辰。”王絮道:“家中穷苦,家父求了管柴火的师傅,他予了我一个时辰的旁听时间。”
  王絮可不是什么棋道妙手。
  她听了先前二人论棋,正好议论到长生劫,生了兴味,在心中反复演练了半个时辰。
  崔莳也正好撞上她这一劫罢了。
  “还……还有这等事。”
  崔莳也未料到她会如此仔细地向他解释起来。
  “崔公子出生世家,没见过这等事,很正常。”
  “莳也不是这个意思。”
  崔莳也蓦地站起身,碰掉了置于棋盘边的杯盏,“啪”的一声,杯盏摔碎坠地,碎成几块。
  他自怀中取出一块丝绢,王絮一道起身,与他一同去拾碎片。
  “是我之过。”
  丝绢在他手心摊开,他矮身去捡碎片,手心骤然传来一阵温热,这热意似轻轻剐蹭了他一下。
  王絮将捡起的碎片轻轻地置于他手心。
  热意顺着手心一路蹿上脊柱,崔莳也微讶,很快压下眸子,掩去眼底翻涌的情绪。
  “明日,你还来吗?”
  王絮对上他微黯的眸子,捏着碎片的手一顿,指腹被划开一道口子,殷红的血珠很快冒了出来。
  崔莳也本就在看着她,见状将丝绢掷在一旁,又从怀中取出一块兰花丝绢。
  一大片阴影自前方逼近,青年身体前倾,急急地蹲下身子。
  不知他又从何处取出一块丝绢,绣着栀子花的丝绢一圈一圈地缠在了她的指尖上。
  他靠得很近,眸子似乎被雨水洗净,不闷不甜气息扑上来,像是茎叶折断溢出来的绿意。
  “很快就——”
  崔莳也打圈的手一顿。
  王絮平展的手心有一道长长的刀痕,虽淡去了血腥之色,却依旧触目惊心。
  崔莳也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手背轻轻蹭过她的掌心,丝绢在她指尖轻轻地打了个结。
  王絮道:“这下要拿笤帚来扫了。”
  剔透的光映衬在崔莳也眸中。
  石桌外两三步的地方,先前崔莳也将包好的碎片又扔在了地上,此刻已摔成了细小的琉璃碴,仅一块稍大些的残片。
  薄热炙在王絮指尖。
  一句话在唇齿间辗转,崔莳也压低视线,叹了一声。“是我之过。”
  两人离得很近,膝盖碰了一下。崔莳也站起身来,心跳稍稍变缓,眼中凝重之色一闪而逝。
  石板路小径两侧翠竹成林,清幽恬静。
  竹叶在空中打着旋落在了地上。
  那学子站在亭柱之后,整个人被亭柱遮挡住,只露出半截清隽的背影。
  他拦住了王絮,手与她交叠在一起,似乎是舍不得她离去。
  半晌,那青年正要转过身来。
  岑安睁大眼睛正要一睹此人容颜,一只手,轻轻地搭在了他的肩上。
  懒洋洋的声音自背后传来:“这不是锦衣卫首领岑大人吗,我怎不知你是我同窗学子啊。”
  岑安转头。
  来人穿一身玄色直裰长袍,腰间系着朱红靛蓝的玉石腰带,黑发束起以缠丝缕金冠固定。
  他以长臂夹着柄剑,指尖闲闲地拈了片竹叶。
  岑安身体后倾,与他拉开距离。
  青年挑起一边眉毛:“您和我爹一样,都到了入土的年纪了,还在这念书写字,这不是老黄瓜刷绿漆吗?”
  岑安拧了拧眉:“这事可开不得玩笑。令尊之事,尚未落得个水落石出,一日不将这在逃的凶犯逮捕归案,属下便失一日之职。”
  “周世子,节哀顺变。”
  周煜轻笑道:“只是哀莫大于心死罢了。”
  岑安身为锦衣卫首领,好歹是个朝中官员。见此状况,正要安慰几句。
  陡然间,眼前的少年收敛了笑意,神色正经地问道:“岑大人,我那妾室,如今身在何处?”
  岑安身体一僵,正了身子,挡住他的视线。
  周煜似有所觉。
  肋下夹的剑颤了下,他似笑非笑地绕了两步,向凉亭看去。
  第15章
  昨夜王絮和着稻草睡了一夜,王母向她泼了一身水,在地上溅出来一道长水痕。
  夜深人静时,这是两人的分界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