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他明知不该如此,却还是追上去问道:“你明日还来吗?”
  “或许。”
  王絮撤身离去的身影微微一滞,轻声说道:“崔公子,明日若我再来,你可将这‘银汉迢迢暗度’的后句告知与我?”
  为何要明日?崔莳也含辞未吐。
  倏然间恍然大悟。他在课上未背出来,她在给他翻书记忆的时间。
  不过……他怎会背不出呢?
  他崔家以儒雅、博学、重礼而著称,多有饱读诗书、才华横溢之士,崔莳也生长在这样的世家,自然传承了家族的优良传统。
  他只是想出来见她罢了。
  他想将词的下半阙告知她,可一对上她的眼眸,思绪便化作浆糊堵住了喉咙。
  是什么?到底是什么……
  他竟然真忘了。
  他进了内间,在案几上一页一页地一翻书,四处人惊异地看他,李博士也沉着脸:“你……你进来干什么?”
  崔莳也素日里是最为乖巧的学生,向来饱读诗书,堪称学富五车。
  李博士本以为他是与周煜斗气,故意于课上令自己难堪,这才罚他出去。
  如今却又是为何这般模样?
  崔莳也仍旧一页页地翻着书,李博士缓缓走近他身旁,声音沙哑,半晌才道:“坐下吧。”
  这满室世家子弟,皆为未来之国之栋梁,其中不乏才高八斗之人。
  然若说李博士最为喜爱之学生,当属周煜与崔莳也。
  心性纯良之人众多,周煜则占一“巧”字,他是李博士之外甥,自幼便被看着长大,性如莽夫,虎头虎脑。
  崔莳也喜好老庄之学,出身高贵,并非无身居高位之智,却无心钻营<a href=https://www.海棠书屋.net/tags_nan/guanchang.html target=_blank >官场,将大多时光投身于诗酒素琴之中。
  崔莳也父亲姓林,是统领南北衙禁军的林大人。林大人夫妻二人老来得子,对其宠若珠玉。
  崔莳也有皇后为家姐,当今太子为外甥,大抵是从未吃过苦头的。
  李博士心中暗忖,许是今日自己做得太过,才令这孩子有些失态了。
  他再度扫视过去。
  崔莳也背对他而立,黑发如漆,长袍曳地。指腹摁在一卷薄薄的宣纸上,目光紧紧盯在一行字上:“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苍茫世海,一日天上,一日人间。
  岑安站在王絮身边,接过她递来的披风:“明日也有一个时辰的旁听。”
  他叹了口气:“阴差阳错。若是你选了对的路,殿下是不会吝惜一个世家养女的身份的。”
  “你可去自寻心爱之人。京城天高路远,麻烦事也寻不到你。”
  他意有所指。
  “嘎吱”一声,生锈的铰链发出沉闷的哀鸣,门被推开了,接着,第二扇牢门打开,门轴发出更为尖锐的声响,拉出长长的影子……
  王絮不知听了几遍,进了牢门,走回草铺的石板,靠墙坐下。
  王母发丝凌乱地散落在肩头,脸色苍白而憔悴,一见王絮进来,她难掩眼中的愤恨:“都是你,你这个扫把星!若不是你,你弟弟怎会丢了性命!”
  王母扬起手狠狠扇在王絮脸上,清脆的巴掌声在牢房回响。
  王絮的脸颊瞬间红肿起来,她一声不吭,垂下头。
  第14章
  庭院深深,廊庑曲折。
  彼时,她独自站在廊下,碧竹轻曳,光影栩栩投在她掌心,她虽冷淡,崔莳也却心觉悸动,懵懂之意,未曾稍减。
  她说:“或许。”
  “或许。”
  此二字在崔莳也舌尖辗转数回,窗棂之外,风拂竹叶,沙沙作响。荫凉幽静的天,他却无端地生出几分燥意。
  怎么今日没来?
  这太学中的学子,他尽数认得,她究竟是哪家小姐?为何他却不识?莫非是久卧病榻的吴家二小姐?
  昨日,他站在原地,目送她渐行渐远。一个背影极为熟悉之人,立于回廊尽头,将她接走。
  他想再看,两人消失在眼帘中。
  “怪哉怪哉,崔家三郎今日倒是不再摆弄那些女儿家的玩意儿了。”自南王暴毙之后,与他和李奉元结交之人日益增多。
  崔莳也再望了窗外一眼,“世间事,无甚什么严格的男女之分。”
  故步自封之人,不过是画地为牢,自囚于心罢了。
  同期之人忙不迭应道:“好好好。”“南王谋杀一案已移交至大理寺,此事我们几个打听得不甚详细。”
  此人眼珠一转,凑近崔莳也,压低声音道:“太子殿下主管大理寺……殿下可是你侄儿。”
  “听闻周煜被放出来了,今晨有人说在院里见过他,此事是真是假——”
  崔莳也站起身来,向后退离书案几步,沉声道:“慎言。”
  正午时分,散学之际,大多学子都寻了个雅室用膳去了。崔莳也在鹅卵石铺就的小路上绕了半圈,日头正好,他捏着扇柄的手心却被汗水打湿了。
  行了有顷,终于在水榭凉亭里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王絮站在石桌边,檀木棋盘上有人正对弈,正是他两个同期,三人皆是一副闲散模样。
  “崔公子?”她抬头,以口型无声地说。
  崔莳也心中一紧,吩咐身旁小僮两句,而后款步走来:“王姑娘。”
  他的同期正说话:“王姑娘谬赞了。此局不过是略尽绵薄之力,哪敢言精进。”
  “崔莳也?”
  两人见他过来,站起身,举起右手微微作揖。
  其中一人说道:“王姑娘,真没想到你与崔三郎竟是旧识。既然高明的弈者已至,我二人尚未用过午膳,便先行告辞了。”
  王姑娘微微颔首:“二位慢走,改日再聚。”
  崔莳也亦拱手作礼,那两人再次作揖,而后转身离去,脚步轻盈,身影渐渐消失在回廊转角处。
  崔莳也站在石桌边,拈起枚棋子,目光落在二人离去的身影。
  他身穿葱绿长袍,皮肤皙白,比竹上的雨珠还澄澈。若披烟雾,如对珠玉。
  “此乃莳也过错,若不是我,你本可与他二人尽情畅聊。”
  君心难测。
  他这两个同期是平民子弟考进太学,还未站队,不与他这“风头正盛”的人结交亦有情可原。
  “我与他们二人并非旧交。”
  王絮垂眸道: “我与那二人也不过刚刚相识。观他们下棋,他们好心为我解惑罢了。”
  一双疏雨洗净的眼眸闯入眼帘,崔莳也顺着她目光看去,落在手心的棋子上。
  崔莳也微微一笑: “既如此,莳也略懂些棋道,不知姑娘可愿与我手谈一局?”
  王絮的手按在白棋上,应了声好。
  竹叶沙沙作响,崔莳也拈起一枚黑棋,竹林绿影衬得他指骨如棋,莹润剔透,小僮呈上两杯玫瑰露,花蜜混着露珠的芬芳一入口,冲散了眉间的燥意。
  在围棋里,一枚棋子的“气”是指它在棋盘上“直线”紧邻的空点。
  若棋子处棋盘之中,则常具四气,处边缘之际,或有三气,至于角上,仅存两气。
  气之多寡,定棋子之存亡。
  无气之棋,当被提去。
  王絮今日观赏先前二人对弈,大致摸懂了些规则。
  棋盘左下角,黑棋陷入白棋包围,眼位不足且气数寥寥,形势危急。
  崔莳也生了兴味。
  前几步瞧出她是新手,他相让于王絮,不想她一转青涩棋风,果断提子,其势如电。
  又一枚白子落下,将崔莳也的这处的黑子牢牢困住。
  眼位是棋子围就的空白处,眼位少,意味着该棋生存之地有限,易遭对方攻击而被提去。
  三颗白子围成缺了一根线的三角形。
  正中央只有一气的格子,称为“虎口”。
  崔莳也落下黑子,羊入虎口。
  王絮只消再落一子,便可提走黑子。
  “这是‘扑’吗?”
  王絮指向仅剩一气的黑子。
  围棋之扑,故意送子,以小谋大。
  “你怎么……”
  崔莳也点头,眼眸微微睁大,讶异地看她提走黑棋。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他如此,王絮亦如此。
  黑白棋虎□□叠,王絮提走他棋,他亦可提走王絮的棋。
  双方各不相让地提子,一盘棋就无法继续下去。
  此名“提劫”。
  为规避这一类的循环发生,一方被提后,另一方不能立即回提,需先于别处落子,待对方应一手后,方可回提。
  两人各自硬送两颗子,让对方提,提劫后对方再硬送两颗子,循环往复。
  好似将军拔剑,锋芒毕露。
  你来我往,互不相让。
  这一遭走下来。
  黑棋扑,白棋要提,黑棋提劫,白棋再扑进去找劫。无限循环。
  此名“长生劫”。
  结束棋局的方式一般是和棋或其中一方主动变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