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到半夜三更,窸窸窣窣的声音吵醒王絮。
  她睁开眼,王母在单方面捶打王父,王父有哮喘之疾,正佝偻腰身,吞服药丸。
  一如往常。
  左邻右舍皆言王父是老实之人。
  王絮对其印象寥寥,他既不若王郗般关怀她,亦不似王母般指示责打她。
  王父不爱她,也不恨她。
  他是个擅长遁行匿迹的“仙人”,不食人间烟火。
  王母不时目光逡巡而来。
  见王絮醒转,张嘴发出短促刺耳的怪叫。
  “王絮啊,你岂会以为,太子殿下许你每日一时辰的富贵生活,是爱你吧?”
  “哪有这么好的事啊。”
  “他可恨你了,和我一样,恨不能杀了你。”
  “他为何对你这般好。”
  王母坐立难安,来回踱步,凄凄切切地笑:“你不是平素最为聪慧,怎么会想不明白呢?”
  眼前倏地闪过一道光影,王絮回过神,抽出思绪,静静地望向眼前人。
  “怎么愣住了?”
  陆系舟的折扇在她眼前掠过,“你可知我们要去哪?”
  前一日是岑安领她回去,方才她与崔莳拉扯间,她见到了个熟悉的身影。
  周煜被放出来了,比她预想中的快。
  现下她不想与周煜对上。王絮绕了小路,想先行回到马车上,却见一人靠在车舷,眼睛细长上挑,向她一笑,微微露出净白的齿。
  “岑安呢?”陆系舟先问她,“你可知我们要去哪?”
  “午门。”王絮道。
  “答对了。”陆系舟盈盈一笑,“不过,监斩官可不是我。”
  车帷被陆系舟拨开。
  案几上放着一方小巧的炉具,铜釜置于炉上,一个纤弱的青年坐在车舆,正煎茶。
  炉中的炭火偶尔发出轻微的噼啪声,与釜中茶汤的翻滚声交织在一起。
  长发如流淌的丝绸泄在颈边,茶雾缭在他脸侧,颊上晕上一层红潮。
  “殿下,犯人带到了。”陆系舟道。
  徐载盈一手搭在案几上,另一手端起茶壶,手指细长,白净。“哗哗”的茶水碰壁,银绿隐翠茶汤溢散出清淡兰香。
  他抬头,手一顿。
  眼前人轻咬着牙,眉梢红润,眼中带着令人酥倒的情意,眼泪不受控制,一滴一滴地,簌簌砸下。
  她以袖遮住眼睛,身上正披着他的披风。青色透出些霞红,那件嫁衣穿了两日了。
  陆系舟俯下身,自下而上看王絮,递给王絮,见她一点一点拭干眼泪,“你不是胆子挺大的?”
  “真哭了啊。”
  一滴泪坠在他眼睑,如同濡热的亲吻,再一滴,打在他唇畔,绵密而缱绻。
  陆系舟闪了闪眸,撤远两步,直了身:“载盈他并非故意为之,虽说他确实不如我和善。”
  被他吓哭了?
  徐载盈怔了片刻,手不知什么时侯已递出一块方巾,陆系舟自然而然地伸手来接。
  他顿了一下: “给她。”
  陆系舟把方巾递给王絮,王絮擦干净眼角眉梢,两人一道上了车。
  陆系舟以手中折扇挑开车帘。
  天是乌青的,光惶惶得有些冷,投向振动的木舆,透入车内。
  “哎,要下雨了,前些时候还风和日丽呢。”
  陆系舟道,“周煜这混账小子,这几日不知有没有尝到食尽鸟投林的滋味。”
  “朝中有人保周煜,欲先扶持一个傀儡将军,待周煜在军营站稳脚跟,再扶他上位。”
  徐载盈转着勾勒着远山苍翠的杯壁,逆光坐着:“今日朝议,陛下也同意。”
  陆系舟一只手轻轻摩挲着下巴。
  “虽说有旧主情谊在,毕竟南王已死,周煜向来纨绔惯了,一时半会势必难以服众。”
  他长吁短叹: “虽心有不甘于认可阿斗,朔方军岂能效吕不韦奇货可居之事?”
  皇上也存了平衡各方势力的心。
  林家乃是皇后母族,代表着太子势力。皇上心中明白,林家势力过大,恐在朝廷中安插亲信、培植党羽,进而干预朝政。
  至于李家。
  异性王的存在,始终是皇上心头的一根刺,其势力不可小觑,稍有不慎,便可能危及江山社稷。
  眼下南王死,要是有个废物儿子坐镇这朔方军,这眼中钉何尝不又重新变成了块代售的良田。
  陆系舟摇摇手中折扇,还未开口,就听徐载盈道:“周煜拒绝了。”
  “什么?”
  陆系舟闻言,先是一愣,随后眼睛一亮,折扇“啪”的一声收拢,赞叹道:“这人倒是奇才。”
  陆系舟侧身,饶有兴趣地转眸:“一日夫妻百日恩,你说,你这夫君,他在想什么?”
  “民女愚钝。”
  王絮微微垂首,将原话奉还:“我与世子尚未拜过天地祖宗,故而籍贯不在南王府。”
  “尚未过门,只是庶民,岂敢与世子称作夫妻。”
  “你倒是泥古不化,可听过‘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今时不同往日,如今你可攀上了太——”
  陆系舟正说着,却被徐载盈冷冷地扫了一眼。
  他瞬间高高抬起下巴,露出脖颈,话锋一转:“殿下是周煜堂兄,你们算不算数,拜一拜他,殿下点头就好了。”
  “既是堂兄弟——”
  王絮想起吴氏夫人当天嘶吼出的话,周煜自小为质,与南王关系不亲。
  “他和他母亲姓。”陆系舟看出了王絮的疑惑,打断她:“你不必套我话,哪天你把我说的话复述给这周世子听,他提剑砍了我,这如何是好。”
  宁罪君子,不罪小人。这道理陆系舟是懂得。
  “这人上人的生活,陆某还没过够呢。”
  转阴的天有了雨意,水珠轻轻敲打着车顶,一路蹦跳,溅起阵阵涟漪。
  “叮”的一声,徐载盈合拢杯盏,一双眼像是雨水洗涤过的墨玉,他静静凝视王絮。
  “你想去何处?”
  突兀的,王母的声音又在心间响起。
  她扯着嗓子,话语中满是愤懑与绝望。
  “他们这种人,什么都不怕你知道,因为捏死你,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王母似乎是确切地知道自己活不成了,说话也愈发大胆起来,毫无顾忌。
  这些人简直亲和的不像话。
  王絮岂会不知两人身份的天壤之别。
  听她告白,他讶异的神色下压抑的一分轻蔑,指点她的人生,不经意流露出高高在上的姿态。
  犹如云端之人俯瞰尘世蝼蚁。
  徐载盈是瞧不上她的。
  王絮并非善人。
  若有全身而退机会,她会毫不犹豫地解决一些棘手的麻烦。
  她的怀中,至今深置着一柄匕首。
  这是她的一线生机。
  徐载盈报复她的手段很高明。
  他要令她后悔,悔不得有重来的机会,让她眼睁睁看着原本触手可及的幸福在瞬间化为泡影。
  风灌进来,徐载盈映衬在瓷盏上的倒影晃了晃。
  碧云般轻韧的倒影,衬得他皙白的脸如白花浮光,绽放的光芒凝于碗面,细腻而动人。
  “你喜欢……”他似乎随口一问,“这样的生活吗?”
  怎会不喜欢。
  这几日,她就如同茹毛饮血的野人一般,在太学的一个个角落里,努力探寻、汲取每一处可学之处。
  这里学风开放,不像是她从小到大的村子,女孩操持家务,没有学习的机会,最后草草出嫁。
  如陆系舟所说,这人上人的生活,她还没过够。
  思及此,王絮勾了勾唇。
  她尚存的记忆中,王母冷斥过她数十次,没有飞上枝头的命,还想攀龙附凤。
  陆系舟道:“殿下问你,想去何处?”
  王絮轻声回应:“百香楼。”
  春雨绵绵,风敲响檐铃,送来竹叶清香,小僮撑开伞,伞下半露出一截薄青衣角。
  “这雨下的也是莫名其妙,先前还大好的天气……”小僮禁不住感叹。
  崔莳也问:“锦衣卫统领,岑安大人,膝下可有两女?小的那个今年几岁?”
  小僮满脸惊讶,连忙回道:“公子,岑家二小姐,年方九岁。”
  小僮心中疑惑,公子何时这般事都记不清了?
  这几天公子也怪怪的,前两月还想尽办法修补那柄扇子,今儿个却又爱不释手了。
  时不时拿出来盯着看,那柔如春水的眼神令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小僮忍不住偷偷打量着崔莳也。
  崔莳也道:“我遇到了他的女儿,瞧着十六七岁模样。”
  “十六七岁……难道是鬼神作崇……”
  小僮霎时间一张脸褪尽血色,半响,咬着牙怒道:“何人这般无耻,胆敢在公子面前假冒他人。”
  “她不是会扯谎的性子。”
  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