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皋蓼一指榻上:“孩儿未喊过你一声父亲,还不是他死死瞒住的缘故?”
  “雪母今日若是来指责阿羽,”
  贺雪权侧身,袍袖一甩,“还是请回罢。”
  皋蓼大怒,绝裾而去。
  稍晚一些,莫将阑也回去歇息。
  无人处,贺雪权揽着乘白羽喂药。
  乘白羽:“对了,将阑年小,下手没个轻重,你的护法和阎——”
  “不说他们。”贺雪权打断。
  “……哦,”
  乘白羽问,“那你今日做什么去了。”
  “明日便知。”
  行呗。
  乘白羽睡下,并不放在心上。
  约摸他睡熟了,贺雪权去而复返,立在帷幔边,长久凝望他的睡颜。
  “我,又失信于你,”
  贺雪权的语气里弥漫起巨大的自责与无望,“我说过不使旁人打搅你最后的时光,竟又没能践约。”
  “你也不责备我。”
  “你的委屈也不对我说。”
  “莫家那个崽子,下手那么重,他们说话必然绝难听。”
  “你听在耳中难受了吧?你也不说。”
  ……
  帐中暖意融融,清声寂寂,无人作答。
  贺雪权长叹:
  “是应当的,一切皆由我而起,我的娘,我认的知己,我的部下,根源皆在我身上,你大抵对我已是厌烦透顶。”
  “没有怨恨我,已是你格外仁慈了,对么?”
  乘白羽在睡梦中小小地呼一口气,没有答他。
  第30章
  这日, 灵皇岛岛主辞行。
  早前这位与药宗宗主、仙医谷谷主一直较着劲,似乎想看看谁有妙手或可回春。
  而今逗留最久的这位也来告辞,贺雪权即知, 乘白羽的病彻底回天乏术。
  乘白羽安慰他:
  “你我有百年的缘分, 凡人一辈子也活不到这么久,你不要遗憾。”
  贺雪权隐隐含泪,只是无言。
  “咳咳, ”
  乘白羽道,
  “嗯, 阿舟他还在清霄丹地做弟子吧, 我说以后。”
  语焉不详。
  “都听你的,”贺雪权却听得分明,忍痛问道,“我可去瞧他么?”
  “去瞧他?”
  乘白羽踌躇,“他面目与我极相似, 倘若你日日去瞧他, 何时才能忘了我。”
  “阿羽, ”贺雪权五味陈杂, “你这么盼着我忘记你?”
  ……
  是啊。
  不, 也不是啊。
  ……不是,随便你忘不忘。
  因为到时我也会在清霄丹地啊,你成天来,我还得躲你。
  乘白羽面色古怪不能成言,
  须臾,
  “他们原本说我草包一个,还说我不过占着昔日师长的恩情,不知好歹阻挠你的好姻缘, ”
  乘白羽无辜眨眼,
  “倘若我死后你不思正事,见天往东海跑,我岂非还要添一个祸水的骂名?生前身后都没有安生。”
  他每说一个字,贺雪权胸臆间催拨一寸,胸肺剧痛。
  待他说完,贺雪权险些呕出一口心头血。
  紧抽几口气,勉力运起灵力调息平复,贺雪权承诺:“好,我答应你,我不去瞧阿舟。”
  “多谢。”
  乘白羽又问,“嗯,那我们几时——”
  “明日天清气朗,诸事皆宜,我们明日出行,”贺雪权温和打断,“去承风学宫。”
  “……去学宫做什么?”乘白羽问。
  “去兵室,去你观过我习剑的抱鹤台,”
  贺雪权目中怅惘,“你曾说过的,你心里想着重游学宫,想再在抱鹤台上看我舞一套《云中》。”
  《云中》是昔日乘白羽的爹娘共创的剑式。
  哎,那是那一年的事了。
  “……”乘白羽想啊想,想不到,“我几时说的?”
  贺雪权沉默良久:
  “有一年你生辰时说的。”
  “哪一年?”乘白羽蹙眉沉思。
  又是一段默然,更沉更久,
  贺雪权缓缓在榻边坐下,垂着头颅:
  “我不记得了。”
  “……”
  “我只记得我来得迟,”
  贺雪权声调迟缓,
  “错过正日子,问你如何弥补,想要什么奇珍异宝只要你开口,你却说你只想回承风学宫走走。”
  呃呃呃。乘白羽捋一捋袖子移开目光:
  “那是挺久前了吧。”
  “是,”
  贺雪权闭闭眼,
  “这般小儿女情态,许久没在你脸上见到过了。”
  “是你还肯撒娇撒痴的时候,我没珍惜的缘故。是答允陪你回学宫冶游,我最终也没能履约的缘故。”
  “……”乘白羽模棱两可,“怎么忽然说这些?承风学宫……”
  好远啊。
  一去三五日,不想去。
  从前想去,也是很没有道理的。
  按道理,承风学宫乘白羽应当一辈子也不想踏足,毕竟是他祖辈父辈的心血所在,而今学宫空存,族人一个也不剩,按理说是他的伤心之地。
  之所以想去,完全是因为学宫也是他与贺雪权相识之地。
  可知情爱二字惑人心智,屠家灭门的仇都抛在脑后。
  看一眼榻边守着的这一男子,竟然一直无声流泪。乘白羽默默注视一刻。
  须知男儿有泪不轻弹呐。
  别再刺激他啦,万一他改主意不答应解契怎么办。
  “好吧。”
  ……
  那天夜里贺雪权没再纠缠,只温声嘱咐乘白羽好好歇息,替他细致掖好衾被,又点他惯点的香,说明日再来看他。
  翌日再来,拥裘围炉,悉数搬上飞辇,飞到承风学宫。
  学宫也有好雪景,游赏一时。
  到兵室,贺雪权说起择器的情形。
  修士择器是大事,虽说贺雪权只是学宫外姓弟子,但有乘白羽的引见,乘秋遗悉心教导,当年贺雪权择器是经过好一番斟酌操办的。
  乘秋遗乘宫主,早年习重剑,后来与道曷仙子成后伉俪偕行,夫妻二人双双改修轻剑。
  贺雪权择器,恰相中重剑,乘宫主不吝名器,以昔年佩剑夜厌相赠,
  言道:
  “白云在天,丘陵自出。雪权,望你不咎过往,自闯出一片天地。”
  彼时乘白羽陪着在一旁,也是笑:
  “贺雪权,愿你重剑在手,心念皆达。”
  ……
  今时今日,他的心愿是都达成了,只是转眼又要成空。还怨不得旁人,是他自己一手葬送。
  贺雪权一字一句追忆往昔,末了问乘白羽:
  “你还记得么?”
  乘白羽颔首说记得,却始终未添一言。
  行至抱鹤台,夜厌锋刃起,恰是一套《云中》。
  在学宫做弟子,谁不仰慕宫主与道曷仙子神仙眷属?乘白羽拉着贺雪权摹过《云中》的招式。
  于是贺雪权记起,是谁教过乘白羽剑法呢?
  正是他自己啊。
  只是此后,世事蹉跎,两人长久没有再共作剑舞。
  太久太久了。
  乘氏惨祸横亘心间,乘白羽总要藏拙,要韬光养晦,久而久之,贺雪权便忘了。
  忘了他曾也是灵秀一点聪慧透顶,贺雪权研习的剑谱,他看一眼就能信手演来。
  他到底是乘宫主和道曷仙子的血脉,又真的会不学无术么?当然,不会。
  可是,是自然而然“忘记”,还是怀着一寸不可说的私欲故意“忘记”呢?
  当年梦魇之案的来龙去脉,包括贺临渊的藏身之地,不正是贺雪权一个字不漏瞒着乘白羽的吗?
  只因当乘白羽头顶“草包”之名,困在仙鼎盟一隅宫室寸步难行,剖开显赫的家世和耀眼的灵魂,他才真的只属于贺雪权一人。
  他为他哭,为他笑,悲喜只为他一人。
  这是,贺雪权选的路,卑鄙且自知,而今是该付出代价。
  最是人间留不住,曾经拥有过的,终究亲手毁掉。
  剑势越发显得滞缓,
  乘白羽问:“怎么了?”
  贺雪权欲言又止,最后道:”从前演练剑式,总会有春行灯浮在近旁。”
  “……”
  乘白羽抬抬袖子,最终只是称病,说无力祭出春行。
  贺雪权眼中无限悔痛追忆,乘白羽转过脸。
  游完学宫,贺雪权领着转去学宫东南一片湖沼。
  这里不比鲤庭,鲤庭水清如碧,这里多沼泽枯木,十成十的穷山恶水。
  就是在这里,乘白羽救下伤重的贺雪权。
  那时贺雪权不慎被几个心术不正的修士发现妖族血统,要生剥他的妖丹炼药,乘白羽路过时,他已穷途末路。
  真正穷途末路。
  他生下来不知爹娘是谁,混迹在神木谷与闲鹤州交界一带,那里人和妖、半人和半妖交杂而居,能修炼出气海内府,已经算他有造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