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那几名修士是金丹修为,如今看譬如蝼蚁,可当时不同,当时贺雪权力战不敌,几近气竭,连人形也难以维系。
  被一袭紫衣揽进怀中的时候,贺雪权只叹老天有眼。
  是遣菩萨来救他么?
  不错,紫重山的殿宇是紫顶,服制是紫衣。
  天垣龙图为紫,瑞气东来为紫,羲坛照幄为紫,怀金垂拱为紫,乘家人皆着紫衣。
  后来乘家没人了,乘白羽才改换青袍。
  若说乘白羽手刃贺临渊,贺雪权恨不恨?
  不恨。
  是贺临渊啊,一手主导炮制梦魇冤案,乘氏满门被灭,乘白羽才再没有穿过紫衣。
  也是贺临渊,始乱终弃,枉为人夫、枉为人父,不仅抛妻弃子,甚至在得知皋蓼有孕时唯恐败露,打伤皋蓼落荒而逃。
  人族混血往往弱小多病,妖族多为不齿,皋蓼贵为雪母也难庇护,才有贺雪权无家可归颠沛流离的幼年时光。
  是乘白羽,最终庇护了他,将他带进学宫。
  也是乘白羽,最终赐予他一个家,与他结契,带他尝尽人世温情与欢娱。
  可惜,他都忘了。
  不过短短百年间而已,他竟然都忘了!
  他毫无顾忌亲近旁人,放任流言杀人。
  他从不在门人和母亲面前维护乘白羽。
  他的私心扭曲又丑陋,只恨不得天下谁都见识不到乘白羽的好处,只被他锁在红尘殿,为他一人所有!
  然而,为他一人所有,他还不知珍惜。
  他把他的顺从当做习以为常。
  把他的等候当做理所应当!
  他真是,太习惯,在外东征西战连月不归,却无论多久、多晚,总有红尘殿一隅烛光为他而亮。
  那捧烛光亮得久了,便好似没有当初的珍奇和贵重了。
  动辄疑心,稍有忤逆便要做规矩,一切只是为了……为了……一个荒诞的梦境……
  不,不相关的,千错万错都在他一人之身,是他负了阿羽。
  遥遥望见沼泽边际,贺雪权霍然转身。
  乘白羽迷茫:
  “我记得这里,你冲我摇尾巴,我心说这狼崽子有趣,犬齿犹带血,偏摇尾乞怜扮作幼犬状。”
  “不是要故地重游?怎么不上前去。”
  “不想看了。”贺雪权闷声道。
  因为贺雪权意识到,这里于他而言是救赎之地,逆天改命咸鱼翻身,可是,于乘白羽而言,是不是一切伤心的起始。
  乘白羽,或许并不愿意故地重游。
  “阿羽,”贺雪权问,“你还想去哪里?”
  “我想去,”乘白羽未解他心思,直言道,“我想去七星之巅。”
  “……”
  “拖延无益,”
  乘白羽小心试探,“趁我还下得来床榻,不如早日把解契的事情办了?”
  贺雪权默不作声。
  少顷,夜厌跃起,载着两人往万星崖飞去。
  万星崖就在雍鸾州,相传此地是九州大陆的中轴中点,四海八荒无论何地,往大陆、往海上、往流沙、往雪山,只要是从九州一端往另一端跋涉,都可经过万星崖。
  万星崖主峰七星巅,高逾万丈,常年可观星象。
  以占星、卜卦为绝学的长星观坐落山间,九州之上无论宗门大小,像合籍、拜师、择器、登境之类的大事都要来长星观求谶卜吉,久而久之,许多人干脆在七星巅结契。
  仰观星辰序列,俯看山河万里,你我今日在此结契。
  星辰焕列,日月重规,昏明迭炤,或盈或亏,唯我心明盈不变,愿千年万年,与卿相守,亘古为证,天地不朽。
  长星观的弟子应当见过许多吧。
  发下这等宏愿,有多少人能如约遵守到老?
  又有多少人,几十年、几百年后重来,你倦我怨,两看相厌,合籍时的誓词和信物等闲抛进万丈山崖,从此以后老死不相往来。
  “多谢道友。”
  乘白羽接过两人旧时供在长星观中的长明灯,平静无波,并指一点,芯火熄灭,贺雪权张张嘴,阻止不及。
  “走吧,”乘白羽看一眼山巅,“上去念嘏词,还要点定香。”
  定香也叫天香,乃长星观特质的一种祈祝燃香,袅袅细细宽不盈指,长度却极长,竖直浮在香案上直可通入云霄。
  到山巅请祝的人,念毕心中所请之事再燃香,若是燃得尽了,那便是上苍听见你的请愿,诸事皆达。
  贺雪权没说什么,向乘白羽伸出手掌,他瞧一瞧,将手递去,贺雪权珍而重之双掌合十,将他的手包裹进掌心。
  两人牵着手,一步一步迈向山巅。
  这是他们走过的路,在百年前。
  心心念念,你情我愿,情意燕好的两个人你推我、我扯你走过的路,今日重走一遍。
  “好远啊,为何不许用法器。”当日的乘白羽抱怨。
  “要携手渡过一生,这点路走不完?满天星君也要质疑你的诚心,”
  那时的贺雪权调笑,“还是,昨晚上太疼你了?腿软么?”
  乘白羽耳尖飞红,挣开他独自上山。
  “等不及了?”
  贺雪权追到山巅,笑道,“别急,阿羽,咱们还有的是好时光。”
  时至今日,贺雪权似哭非哭、愀悲不盛,
  他说:
  “阿羽,我们也有过好时光的,是不是?我们也有过的吧?”
  流年去,今古梦,几千场。
  料难回首,输却几许好时光。
  举目望去,高耸入云的定香渺渺如烟,燃至末尾星火长熄,终于没有再亮。老天也许你断了这段姻缘。
  “嗯?”
  乘白羽淡漠望他。
  “有过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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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卷·终
  第31章
  中卷·花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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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万星崖回到碧骖山, 有一袭白衣飘在云端,等候已久。
  说他在飘,他的身形稳之又稳, 孤闲清穆, 宛如天外谪仙。
  很快乘白羽驾春行飞至他身边。
  青袍敞旷,如春枝柳意,如人间霁色, 谪仙忻悦一笑, 从此落在人世。
  两人相携离去, 贺雪权只能眼睁睁看着。
  ……
  距乘白羽上回见李师焉, 其实也没多久。
  那是在章留山返回仙鼎盟途中。
  【半月前。】
  贺雪权失手重伤乘白羽,又刚得知阿舟的存在,愧悔交加,回碧骖山,生怕颠簸赶路使乘白羽伤势加重, 因吩咐众门人乘飞辇。
  根本乘白羽无须多言, 只是稍稍表露想要点香安眠, 贺雪权立即退出去。
  转头乘白羽沿着车幔轻轻一捋, 下好禁制。
  焰光沉浮, 李师焉的身形很快浮现。
  “我……”
  “你先别说,先答我一问,”
  李师焉食指一竖,“你在神木谷指的方子, 是什么, 假死的药物?”
  “啊?”乘白羽惊呆,“你怎么知道的?”
  这药名曰潜息丹,可在短时间内伪装偃刀脉。
  最长半载, 半载期至,服用者六脉暂凝吐纳皆止,与身死无异,须再服一枚,血脉才会重新循流。
  乘白羽歪着脑袋:“这药案乃我家中不传之秘,你究竟如何得知?”
  “我不知你家传的药物,我还不知道你?”
  李师焉问,“你想做什么?”
  “我想……”
  乘白羽摇头,
  “你也看见雪母待阿舟的心思,这回难了,恐怕轻易难以走脱。”
  “因此你想到潜息丹?你想假死?”
  “嗯。”
  ……
  “你……?”
  “是否……?”
  辇中两人同时发问。
  乘白羽忡怔片刻,笑道:“你先问吧。”
  “你为何不许我给你切脉。”李师焉皱眉。
  不知怎的,一挼绯红颜色轻轻攀上乘白羽耳廓。
  “这个你先别问,”
  乘白羽道,
  “我先问你,倘若只是为了帮我,你大可二话不说将我带回清霄丹地,即便贺雪权与雪母联手也拦不住你。”
  “那是。”李师焉眉宇间冷傲无双。
  那股傲气简直可凝成实质。
  但其实,乘白羽知道,他只是照实说,并不是孤傲,也不是目中无人。
  “那你……”
  乘白羽眼睛一闭心一横,“为什么没这么干?”
  “这个,”李师焉负手,“你也先别问。”
  “……”
  “好吧。”
  这就是乘白羽的勇气。
  从前他只敢从春等到秋,如今也只敢问一遍。
  “你身体究竟有没有事?”
  李师焉不再忍耐,上手捉乘白羽手腕。
  “??凭虚显影你还能切脉??”
  乘白羽稍稍阻拦,也没两下,手腕搁在人家手心里不再挣动。
  “你……”
  即搭脉,李师焉瞳仁蓦地放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