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章
  竹林的暗影在他背后摇乱,那人居高临下低头,饶有兴味地观赏他花猫一样脏兮兮的脸,凌乱的头发和衣服里面还夹着些许杂草,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是把他带回百花杀那个人,晏星河听别人叫他军师。
  晏星河本来是不想理他的,可是今晚实在是太委屈,眼睛一眨又掉了一串眼泪,自暴自弃地说,“我打不过。”
  无执笑了笑,“你知道他们为什么不揍别人,偏要揍你吗?”
  晏星河想了下,心里更难受了,犹犹豫豫地说,“因为我和他们不一样。”又低下头,“我是个异类。”
  “瞎说什么呢,”无执坐了起来,两只长腿豪放不羁地悬在两边,酒壶在掌心晃了晃,下巴一扬,看向他挂在腰间训练用的小木剑,“是因为你太弱小,连一把真正的剑都拿不起来,看着就是个好欺负的,欺负你之后不用承担任何后果,所以他们不欺负你欺负谁?”
  晏星河一愣,方才盘桓在心中撕扯着他的问题忽然有了新的答案。
  脸上仍然糊满了泪水,他却已停止了呜咽,垂下眼皮,细瘦的手指抚摸腰间那柄轻巧的小木剑。
  无执饮下一口酒,慢条斯理地说,“他们骂你是异类,说你跟他们不一样,这是看起来而已。要是你能够拿起一把真正的剑,剑招练得登峰造极,谁敢开口都给他一剑抽回去,就算几十个人一起上也只能被你打趴下——别说独来独往了,你就是不穿衣服在外面到处晃,那群蠢货也不敢多说一个字。那个时候,你还会因为他们几句闲言碎语,就躲在这里掉眼泪?”
  晏星河的眼睛亮了起来,想了想,仍有些不确定的说,“可是,我也觉得……我和他们有些不一样。”
  “为什么要和他们一样?”无执微微一笑,光与影的交错下,那张面具让他的脸看起来模糊不清,晏星河却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毫不怀疑的笃定,他正是他最缺乏的自信,“跟他们一样,以后成为一个废物?你当然应该跟他们不一样,因为你身上有许多特点他们没有,而这些特点将来都会成为你手中的利器。小朋友,如果你以后想做拿剑的那个人,那么要学会的第一点,就是站在所有人对立面的勇气。”
  当时晏星河只有十二岁,他眼中的世界不过就是百花杀依山傍水而建的一座座亭台楼阁,这些话对他来说太遥远,但他至少听明白了一个点——独来独往没有错,只要他足够强大,谁也不敢抓住这点来找他麻烦。
  方才的怀疑犹如障目阴云,而无执的一番话将他托举到高处,让他从更高的视角看见了更好的方向。
  晏星河吸了吸鼻子,慢吞吞从地上爬起来,手指将凌乱的头发连同衣襟理顺,小木剑一抽,回忆着白日长老教的招式练起了剑。
  他迫切的想要达到无执口中的登峰造极。
  无执一只手撑住冰凉的石头,喝着酒看了会儿晏星河的花拳绣腿,不客气的笑了声,“不错不错,按照这个招式练下去,再有个百八十年,你就能打赢他们了。”
  “……”晏星河气结,抬头瞪他一眼,没有理他,仍然自顾自挥舞手中的小木剑。
  一剑砍在竹子上,那纤瘦的竹子被压得低伏,待剑锋撤开,又原样立了回去。
  晏星河摸了摸粗糙的剑刃,心里有些郁闷,这剑竟然连个破竹子都砍不断。
  站在竹影下吹了会儿风,忽然想起无执是百花杀的军师,平时门中弟子见了他都毕恭毕敬,甚至有点畏惧。
  既然如此,想必他有他的厉害之处。摸着小木剑踌躇许久,晏星河又转回石头底下,仰起头试探的问他,“你能不能教我练剑?”
  “哟,”无执翘起个二郎腿,玩味地欣赏小兔子一脸眼巴巴的表情,“现在又不瞪我了?”
  “……”晏星河脸皮本来就薄,硬着头皮等了会儿,也没等到下文,反而被他落下来的目光看得恼怒不已,脸色一红,转身就想走。
  有什么东西从天而降,正正好砸到他脑门上,晏星河吃痛捂住脑袋,拿起来一看,是一本剑谱。
  他来不及翻看,抱着剑谱转过身,又是一柄剑迎面飞来,沉甸甸地摔进怀中。
  晏星河握住剑柄抽开三寸,雪白的剑刃映亮他一双眉眼,顿时大喜过望——这竟是一柄开过刃的真剑。
  “刀剑无眼,要是不小心伤了你自己,那可不关我的事。”那剑原本是无执自己的,解下来给了人,此时腰间空无一物,绣着锦纹的腰封一束,那截腰身显得格外空荡。
  白衣当空翻飞,晏星河眼前一花,再看清楚时无执已经站在他旁边。
  酒坛子被他留在石头上,一只手掌沾染酒香,轻飘飘的拍了拍晏星河发顶,像在拍一只小动物,“这本功法远高于你现在的水平,等你琢磨透彻,我估摸着得要个两年三年吧,小朋友,耐心点儿,好好练。”
  晏星河将手里的剑横举在面前。
  剑鞘雪白,纹路精美,这人似乎对彼岸花格外钟爱,脸上的面具是彼岸花,就连剑鞘上也刻的彼岸花。
  晏星河凝视着剑刃上自己的眼睛。
  一本剑谱而已,他绝对不要花上两三年。
  从那天晚上以后,竹林下就多了一道练剑的人影。
  结束了一天的训练,住一个院子的同门师兄弟早就疲惫入睡,而晏星河却要按时爬起来练剑,每天晚上待够两个时辰。
  半个时辰用来揣摩剑谱,剩下的时间都在练习招式,除却下雨天,从来没有耽搁过一次。
  冬去春来,白日的训练加上晚上的加练,晏星河就这么周而复始的撑过了大半年。那本剑谱被他翻得边缘卷起了角,剑招也从一开始的生疏到后来的连贯。
  和他同一时间进入百花杀的弟子还在用木剑练习基本剑招的时候,他已经将这本功法揣摩得烂熟于心,剑招在手下运用得行云流水。
  当然其中少不了无执的功劳。
  这人大概显得发慌,有事没事经常出现在竹林中间那块石头上面,一袭白衣一壶烈酒,一样的姿势一样的表情,兴致勃勃的看着晏星河砍瓜切菜一样挥舞那柄对他来说过于沉重的利剑。
  起先还大声嘲笑,逗他说“一把好剑被你舞成了菜刀,也是天赋异禀”,后来就不说话了,只是撑起一只腿坐在石头上,目光越来越沉静,喝空的酒坛也越来越多。
  后来晏星河的招式运用得越发熟练,一套打下来有模有样,无执就弃了酒坛,从石头上跳下来,拔出腰间新佩的剑与他过招。
  用的是那本剑谱里面的招式,手法却比晏星河高明许多,招招直击要害,却又点到为止。
  一个人练剑与两个人对战完全不同,晏星河不得不集中注意力应对,撇去自身剑招中华而不实的累赘,又从无执的招式中学来实战的精要。
  日久天长,他出招的手法与无执越来越像,从一开始的单方面被压着打,到后来也能从无执手下讨得一两分优势。
  练完剑后更深露重,楼中灶房早已熄火,晏星河出了一身热汗,正是体力消耗得最快的时候。肚子饿了,就只能坐在一块小石头上啃中午留下的面饼。
  那小石头就在无执选好的专属石头旁边,面饼又冷又硬,啃起来实在没什么滋味。晏星河准备了一只竹筒,里面装着水,啃一口喝一点水,勉强才能咽下去。
  无执每日就坐在石头上边,看他啃那树皮一样的面饼,心里觉得好笑。
  有一天,晏星河练完剑擦去热汗,像往常一样坐在自己的位置吃东西,一阵香甜的食物气息忽然从头顶传来。
  这味道实在太过诱人,他猛地抬起头,一只包得四四方方的油纸飞入怀中。
  摸着是热的,他打开一看,里面装着四只玫红色的枣泥糕,香甜软糯,往外飘着热气,看起来让人很有食欲。
  跟枣泥糕一对比,他手中的面饼简直就不是人吃的玩意儿。晏星河喉结动了动,抬起头看向那块大石头。
  无执盘腿而坐,刚饮下一口酒,垂眸时对上他犹疑的目光,唇角一勾,“别多想,赏你的,表现不错。”
  晏星河捏起一块枣泥糕放入口中。
  和闻起来一样甜软,入口即化,疲惫的神经都清醒了许多。
  那甜味从他口中一路化入肺腑,混合着鼻尖夜霜的寒凉,很特别的味道,让他记了许多年。
  在别人眼中,他仍然只是百花杀一个平平无奇略带孤僻的弟子,每天深夜的练剑是只有他与无执才知道的秘密。
  无执给的剑谱很厉害,白日的训练已经跟不上他的修为进度,晚上反而成了重点。
  一年后,那本功法已经被他琢磨透彻,无执带来了第二本剑谱,搭配一本心法,“还算学得快,这本剑谱给你半年时间。”
  “……”晏星河大致翻看,第二本功法与第一本简直不是一个级别,本身复杂程度就不必说了,还配有一本心法,而无执却要求他半年内学会,“半年不行,至少要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