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那张不大的木床上,被褥凌乱地堆叠着,还保持着安琉璃最后拥她入怀、又骤然消失时的模样。空气中仿佛还凝固着她凄厉到变调的尖叫,以及那份拥抱骤然落空的巨大虚无感。蜡烛早已烧尽,灯芯焦黑地蜷缩在灯盏里,像一只死去的蝶。
  「琉璃……」曹敬观音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冰冷的床沿,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点点属于安琉璃身体的温热幻影。可指尖触到的,只有一片冰凉刺骨的木头纹理。
  心口猛地一抽,剧烈的钝痛让她几乎弯下腰去。
  这痛楚如此熟悉,如同附骨之疽,在这七天里,不分昼夜地啃噬着她。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这痛,每一次心跳都在提醒着她那个巨大而冰冷的缺失。她扶着床柱,大口喘息,试图将那股翻涌的腥甜和眩晕压下去。泪水早已流干,只剩下眼眶干涩的灼痛和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
  小黑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溜了进来,柔软的皮毛蹭着她的脚踝,发出低低的、带着安抚意味的呜咽。小东西仰起头,伸出带着细小倒刺的舌头,轻轻舔舐她冰凉的手背。
  小家伙温热的身体和细微的咕噜声,像一根微弱的丝线,勉强维系着她摇摇欲坠的神智,将她从彻底崩溃的边缘拉回一点。她必须做点什么。她不能像一具行尸走肉般困死在这个充满琉璃最后气息的囚笼里。
  曹敬观音蹲下身,将小黑紧紧抱进怀里,「我要把你送到小翠姐姐那里,要听话一点。」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如同砂纸摩擦过粗糙的木头。
  观音放开小黑,开始收拾东西。
  曹敬观音将钱匣子从床板下拿出来,将匣子里的银两都倒进荷包里,指尖忽然触到匣子底部一个略微不平整的角落。她心念微动,仔细摸索,在匣子内壁靠近角落的地方,有一点凹凸,她屏住呼吸,用指甲小心翼翼地抠开那层薄薄的、几乎与匣底融为一体的木板。
  许许多多的各种颜色的纸月亮一下子从狭小的空间里泄露出来。
  她的心跳骤然失序,擂鼓般撞击着胸腔。她颤抖着手,一张一张地将月亮捡起来。忽的想起在凉州的那个晚上,那是她们之间第一次冷战,却在几个晚上后由一只小小的竹编的小鸟打破:
  「大户人家就是阔气,月亮圆了也不见得人稀罕,月亮丢了一地也没人拾。」
  在那个亭子里,她有了第一个月亮。
  「今夕何夕,可赐光明。」
  琉璃...!
  曹敬观音小心的将残破的纸月亮和那些完好无缺的月亮放进了一个小盒子,又将盒子放进包裹里。
  她要带着一百个月亮去找她的琉璃鼓。
  她要回凉州!
  曹敬观音不再耽搁,开始以最快的速度收拾行装。几件便于行动的厚实衣物,张大夫开的各种药丸药膏被仔细包好,尤其是那些明目的药。她拉开柜子第二个抽屉,里面果然整整齐齐码放着好几大包用油纸包好的奶糖。琉璃清冷的叮嘱仿佛又在耳边响起:「...苦了就含一颗...」
  曹敬观音的鼻子又是一酸,吃了一颗,飞快地抓了几包塞进包袱深处。
  心安处,即是归处。她要去寻找她的归处,即便是万般艰险,死,便死了,她也不怕。
  「一念执着,可渡生死。」
  班主拿着哑女送过来的曹敬观音留在铺子里的书信,深深地叹出一口气:「痴种。」
  哑女在班主面前疯狂比着手势,想知道观音姐姐和安姐姐去了哪里?
  班主摸了下哑女戴着的绒帽,这是曹敬观音给她做的。
  「人间的观音啊,去找她的月亮去了,会回来的。」
  第19章
  刺骨的寒冷,像无数根冰冷的针,从四面八方扎进骨头缝里。安琉璃的意识在无边的黑暗和剧痛中沉沉浮浮,每一次试图挣脱这冰冷的泥沼,都被更沉重的眩晕和撕裂般的头痛狠狠拽回深渊。耳边似乎有模糊的声音,像是隔着厚重的冰层传来,嗡嗡作响,听不真切。
  「……命真大……这么高下来……」
  「……骨头……没断……万幸……」
  「……头……撞得狠……」
  那声音忽远忽近,断断续续。安琉璃拼命想睁开眼睛,眼皮却像被冻僵粘在了一起,沉重得抬不起分毫。喉咙里火烧火燎,干渴得如同被砂纸摩擦,她本能地想发出声音,却只从干裂的唇间逸出一丝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气音:「...水...」
  一股清凉的、带着淡淡苦涩药味的液体小心翼翼地触碰了她的嘴唇。
  她贪婪地汲取着这救命的甘霖,冰凉的液体滑过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慰藉。这动作似乎耗尽了她刚刚凝聚起的一点点力气,意识再次开始涣散,沉入更深的黑暗。
  但在那黑暗彻底吞噬她之前,一个模糊却异常清晰的影子固执地撞进了她的脑海。那影子有着柔软的轮廓,带着一种让她心头发颤的熟悉和温暖,仿佛是她在这冰寒世界里唯一想要抓住的光亮。一个名字,带着滚烫的温度,在舌尖反复滚动,呼之欲出。
  「观......」她无意识地呢喃,声音破碎得如同风中的蛛丝。
  「...又来了...」那个模糊的声音似乎叹了口气,带着点无可奈何的意味,「...观音...这名字,你昏着的时候,喊了怕有三百二十六遍了......」
  观音?
  这两个字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安琉璃混沌的意识里激起了一圈剧烈的涟漪!对!观音!就是这个!那个影子!心头猛地一悸,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一股强烈的、想要立刻见到观音的冲动,伴随着巨大的恐慌和莫名的悲伤,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这情绪来得如此猛烈、如此陌生又如此熟悉,让她在昏迷中也痛苦地蹙紧了眉头,身体微微抽搐起来。
  「别动!姑娘!别乱动!」那个声音立刻变得紧张起来,似乎有双手按住了她的肩膀,「你头上伤得厉害!肋骨也裂了!不想落下病根就老实躺着!」
  那双手的力量很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稳定感。安琉璃被强行按回冰冷的现实,挣扎的力气迅速流逝。混乱的思绪如同破碎的琉璃片,在脑海中疯狂旋转、碰撞,发出尖锐的鸣响。
  「呃......」她痛苦地呻吟出声,额头上瞬间沁出细密的冷汗。
  「先别想了!」那声音带着一种洞悉的果断,「想不起来就别硬想!你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脑袋磕在石头上,没当场......咳,已经是老天开眼!失魂症是常有的事!安心养着!等伤好了,脑子里的淤血散了,脑子里的东西自然就对了!」那人一边说着,一边动作麻利地替她掖好粗糙却厚实的被角。
  安琉璃终于耗尽了所有力气,意识再次沉入无边无际的黑暗。
  不知又昏沉了多久,当她再次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时,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模糊晃动的昏黄光影。适应了好一会儿,视线才艰难地聚焦。
  她躺在一张铺着厚厚干草的简陋木板床上,身上盖着几层洗得发白、带着浓重草药味的粗布棉被。头顶是低矮的、用茅草和木梁搭成的屋顶,能看到外面灰白的天光从缝隙里透进来。空气里弥漫着烟火气、干草味和一股挥之不去的、浓烈的草药苦涩气息。
  她艰难地转动僵硬的脖子,环顾四周。这是一个极其简陋的茅草屋,狭小却收拾得异常整洁。唯一的家具就是她身下的床和角落里一张歪歪斜斜的木桌。桌子上堆满了各种瓶瓶罐罐、晒干的草药、几卷磨破了边的泛黄医书。
  一个用土坯垒成的简易灶台占据了另一角,灶膛里还有暗红的余烬散发着微弱的热量,上面架着一个黑黢黢的药罐,正咕嘟咕嘟地冒着白气,苦涩的药味正是从那里弥漫开来。
  一个穿着洗得发灰的靛蓝布袍、身形瘦削、头发有些花白蓬乱的男子正背对着她,在灶台前忙碌。他动作很轻,似乎在小心翼翼地滤药。似乎察觉到身后的动静,他转过身来。
  一张风霜刻满皱纹的脸,颧骨很高,眼睛不大却异常清亮有神,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温和与疲惫。他看到安琉璃睁开了眼,眼中闪过一丝惊喜,快步走了过来。
  「哟!可算舍得醒了?」他声音不高,带着点沙哑的戏谑,正是安琉璃昏迷时听到的那个声音。他伸出手指,在她眼前晃了晃,「看得清吗?这是几?」
  安琉璃眨了眨眼,视线还有些模糊,但能分辨出他晃动的两根手指。「......二。」她的声音干涩嘶哑得如同破风箱。
  「成!眼睛没摔坏!」男子咧嘴一笑,露出一口不太整齐的牙,神情明显放松了不少。
  他转身从灶台上的瓦罐里倒了半碗温水,又仔细地兑了些旁边药罐里滤出的浓黑药汁,用一根竹片搅匀了,端到床边。「来,先喝点水润润,再把药喝了。我姓顾,顾青囊,一个四海为家、立志踏遍神州大地成为圣医的人。这儿是陇山北边犄角旮旯的一个破山沟,离最近的村子也得翻两座山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