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回到彩云班驻地的小屋,安琉璃几乎是被曹敬观音和小翠搀扶进去的。她疲惫至极,沾床便陷入了昏睡。曹敬观音寸步不离地守着她,不停地用热水为她擦拭额头和手脚,试图驱散那骇人的冰冷。
  雪,越下越大。窗外很快变成白茫茫一片,寂静无声,只有雪花簌簌落下的声音。
  午夜时分,曹敬观音被一阵微弱的光亮惊醒。
  「观音~」安琉璃坐在床边,一只手拿着烛台,一只手捏了捏她的脸颊。
  「你怎么起来了?身体好些了吗?」曹敬观音将手贴到琉璃的脖子上,还是冰的。
  「快坐到火炕上去!」
  曹敬观音着急着要下床,刚穿好鞋子,就被一团毛茸茸的暖意裹住。安琉璃隔着厚厚的皮袄紧紧拥抱着她,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她揉进骨血里,声音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叹息的绵软:「观音~」
  曹敬观音的心跳被这不同寻常的拥抱和呼唤搅得七上八下,呼吸都屏住了几分:「怎么了?」
  「我的观音~」安琉璃低喃着,俯首精准地捕捉到她的唇瓣,一个轻柔得如同羽毛拂过的吻落了下来。
  曹敬观音浑身一颤,耳朵尖瞬间烧得滚烫。唇上的触感是全然陌生的柔软与温热,带着安琉璃独有的、清冽又微苦的气息。
  这与平日里落在额头、脸颊、耳垂甚至颈侧的亲吻截然不同,像一道细微却强烈的电流,瞬间击穿了她所有的感官,让她脑中一片空白,只能被动地感受着那轻柔的摩挲和吮吸带来的阵阵酥麻。
  「琉璃?」在好不容易喘息的间隙,她声音微颤地唤着,带着一丝无措的甜蜜。
  「我刚才去找了班主,和她说了最近我不上台,买了一些吃的东西送给戏班子里的小孩儿和大人。我找了哑女的爹,付了哑女接下来半年的帮工费。有哑女帮忙,店里的活会轻松很多。」
  「琉璃,你和我说这些......」
  安琉璃并未回应她的呼唤,用更深的吻封缄了她的疑问。这一次的吻不再是试探的轻柔,而是带着贪婪。舌尖强势地撬开她的牙关,长驱直入,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扫过她敏感的上颚,勾缠着她的舌尖共舞。那是一种要将她灵魂都吸吮殆尽的掠夺,带着无极限的炽热。
  曹敬观音被这突如其来的激烈吻得浑身发软,原本下意识抓着安琉璃衣襟的手彻底失了力气,软绵绵地垂落下去。
  终于,安琉璃放开了她,额头紧紧抵着她的,两人气息交融,都带着剧烈的喘息。安琉璃琥珀色的眼眸近在咫尺,里面翻涌着曹敬观音从未见过的、浓得化不开的复杂情绪——炽烈的爱恋、刻骨的不舍。
  「观音,你先听我说完。」安琉璃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情动后的余韵。
  曹敬观音心头那点旖旎瞬间被这语气冻住,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她努力睁大眼睛,现在已经能看得见近处的东西。
  安琉璃捧着她的脸,指腹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一遍遍描摹着她被吻得微肿的唇瓣,仿佛那是世间最珍贵的暖玉,要将这份触感刻入即将消散的魂灵深处。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如淬了冰的针,精准地刺入曹敬观音的心脏:
  「每周还是要去张大夫那儿针灸,外敷的药不要忘了,明目的药也要一直喝。我给你买了好多奶糖,就在柜子第二个抽屉,苦了就含一颗。看书别熬太晚,伤神。夜里冷,炭盆要烧足。吃饭要荤素搭配,不要只吃素菜。虽然有小黑在院子里,你一个人我不放心。我也和班主说了,如果你想,随时可以回去住在戏班院里......」
  「安琉璃!」曹敬观音第三次喊出她的全名,声音拔高,带着穿透一切的尖锐和恐惧。房间里的空气仿佛被这声呼喊冻结了,只剩下她粗重的呼吸和烛火灯芯燃烧的细微噼啪声。
  「你要去哪儿?是去江南寻亲吗?」曹敬观音努力压下颤抖的身体,稳住声线,「我眼睛能看得见东西了,路上不会很麻烦的。你要到哪儿去?我都跟着你。」
  「观音,我...」
  「我记不住路了,你就不带我一起走吗?」曹敬观音的泪水终于决堤,汹涌而下。最后一句,轻得像濒死小兽的呜咽。
  她的哭喊撕心裂肺,在小小的房间里冲撞回荡。
  安琉璃不再试图解释,只是用尽最后残存的力气,将她狠狠拥入怀中,紧得没有一丝缝隙。她闭上眼,将脸深深埋进观音温热的颈窝,贪婪地、绝望地汲取着那独属于她的、混合着皂角清香和泪水的温暖气息。这是她在这虚幻人间,唯一真实可触的锚点,是她拼尽一切想要留住,却又注定带不走的温度。
  「傻瓜...」安琉璃的声音闷在她的发间,带着无尽的眷恋和一丝解脱般的疲惫,「我就在这儿...就在你身边,可我哪里舍得骗你...」
  然而,她的话语尚未落尽,曹敬观音的身体猛地一僵!她感觉到怀中的拥抱在迅速失去实感!她惊恐地低头——透过朦胧的泪眼,她骇然发现,安琉璃的身体,正从拥抱她的边缘开始,一点点变得透明!
  那温暖而坚实的触感,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她手臂环抱的地方,光线毫无阻碍地穿透过去,仿佛拥抱着......一片温暖的空气!安琉璃的轮廓变得模糊不清,如同水中倒影被投入石子,荡漾着,即将破碎!
  「琉璃,你怎么了?!」曹敬观音双臂疯狂地收紧,试图抓住那正在流逝的实体!
  「只是...我的观音啊...」安琉璃最后的声音,如同天际飘来的一缕叹息,气若游丝,带着令人心碎的温柔,拂过曹敬观音的耳畔,「我要...回到月亮上去了...」她的声音越来越轻,仿佛随时会被风吹散,「我早知执念如此,只是原以为,至少能等到开春看一场长安的花...」
  「不要!我不要你回去!我不要月亮!不要长安!我只要你!」曹敬观音歇斯底里地哭喊,双手徒劳地在空中抓挠,试图挽留那消散的光影。「我要月亮把你还给我!还给我!」
  安琉璃抓住观音的手,似乎已经完全接受自己要消散的事实,「观音,还有很长的路,你要快活地走。你要、你不要忘了我,哪怕遇到其他人,也给我留一块小小的地方,一点点就好......」
  「在开心的时候,也偶尔想起我一下。」
  「我不要...」曹敬观音绝望地摇头,泪水模糊了一切。
  安琉璃透明的脸上,似乎浮现出一个极淡、极温柔的微笑,琥珀色的眼眸努力聚焦,最后一次深深地凝视着观音泪流满面的脸:
  「别哭观音...别哭...」她的声音如同风中残烛
  我会化作天边的云彩,化作南飞的雁,化作夜夜的月光,我会一直陪着你......
  第18章
  安琉璃的身体开始透明化,她的声音越来越轻,环抱着曹敬观音的手臂也渐渐失了力道,那一直强撑着的、如同风中残烛的生命之火,在完成最后的嘱托后,终于...摇曳着,即将熄灭。身体的轮廓在曹敬观音□□的拥抱中,仿佛变得有些...稀薄?像是抱着一团温暖的雾气。
  「抱紧我,再紧一点,让我记住你的温度。对不起,我没想到会这样突然的,我不是故意要哄你的,观...」话音未落,那紧紧拥抱着她的、支撑着她的力量,骤然消失!
  曹敬观音看着眼前的人散作碎片,飘飘扬扬!
  「琉璃——!!!」
  发光的碎片流向天边的月亮,光芒褪去,地上显露出一张残破的占满了黑色血污的纸月亮。
  长安的初雪,一夜之间便将这座煌煌帝都复上素缟。金光门内外,积雪盈尺,车马稀疏,行人裹着厚厚的袄子,步履艰难。天地间一片肃杀的白,映衬着曹敬观音心头的冰窟。
  那方小小的、曾承载着她们长安梦的「安记」铺面,此刻门窗紧闭,重新打好的招牌都未来得及挂上。屋内,炭盆早已熄灭,寒气刺骨。
  曹敬观音独自坐在冰冷的土炕沿,身上裹着安琉璃最后披在她身上的那件厚皮袄,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她的眼睛,在安琉璃消散之后,仿佛被冻结了,视物比之前更为模糊,蒙着一层化不开的泪翳。
  怀中,空无一物。
  那个会笑会闹、会为她变戏法、会为她描摹长安月色、会不顾一切带她奔向自由的人,就在她眼前,如同被风吹散的沙画,化作了点点微光,融入了冰冷的空气里。慧明大师在卓云寺洞窟里那些关于「水中月」、「镜中花」、「寄托于虚妄之物」的禅语,此刻如同淬毒的冰锥,一遍遍扎进她的脑海。
  「执念?琉璃…你真的是…」她喃喃自语,指尖无意识地抠着土炕边缘粗糙的泥灰,直到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巨大的空洞感吞噬着她,比失明更可怕的黑暗笼罩下来。
  曹敬观音擦去脸上冰冷的泪痕,一股近乎偏执的信念从心底最深的绝望里挣扎出来,捡起地上残破染血的纸月亮,死寂的目光扫过屋内,却在落到杂乱的床铺时,又瞬间变得委屈,干涩的眼睛快要挤不出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