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他从未向任何人解释过什么,可此刻,那些从未说出口的话语在喉间翻涌。
  可为何偏偏对着这双泪眼,所有言辞都化作哽在胸口的钝痛?
  在她又一次蓄满泪水的目光里,他看见自己扭曲的倒影,那眼神像一把钝刀,一下下剐着他的心,她哭得那样伤心,仿佛是他将这世间所有的苦楚都加诸在她身上。
  “你走开!”
  带着哭腔的喊声惊醒了嬴政的怔忡,娮娮用力推开他,衣袖拂过他的指尖,像抓不住的流云,他望着那道踉跄远去的纤弱背影,第一次尝到名为懊悔的滋味。
  殿外,赵正勇疾步上前:“娮娮!”方才殿内的争执他听得真切,这孩子分明是故意扬声,为的就是保全他这个叔叔。
  可当他伸手去拦时,只触到一片湿凉的泪痕,少女像只受伤的雀儿,用力挣脱他的手,转身便跑向宫门。
  侍卫们探究的目光让赵正勇咽下呼唤,这时,嬴政从殿内走出,他的玄色衣袂在风中翻飞,却掩不住眉宇间那一丝从未有过的茫然。
  “大王...”赵正勇上前一步,可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欲言又止。
  嬴政的目光始终望向娮娮离去的方向,连余光都未分给赵正勇,他沉默片刻,声音沉沉对赵殷道:“派暗卫跟着,护她周全。”顿了顿,又补上一句:“别惊动她。”
  日光穿过薄云,在他冷峻的侧脸投下浅淡的光影,他的侧脸线条紧绷,下颌微微抬起,仍是那个睥睨天下的君王模样。
  只是垂下来的双手,不自觉地收紧了。
  第71章
  咸阳宫外,寒风凛冽。
  娮娮漫无目的地走在街市上,眼角还挂着未干的泪痕,却被她倔强地抹去。
  一想到嬴政自始至终都把她当作戏弄的对象,心底便翻涌起一阵酸涩和愤懑。
  正月的风仍带着刺骨的冷意,娮娮瑟缩着抱紧双臂,却仍抵不住寒意侵袭。
  腹中空空,喉头不自觉地滚动,可她身无分文,连一块充饥的饼都买不起。
  除非…她此刻回宫。
  可她不愿。
  她不想再见到那张令她心寒的脸,唯一牵挂的只有赵叔叔,但方才在大殿上,她故意拔高声调,以赵叔叔的机敏,一定能明白她的用意,嬴政应当也不会再为难赵叔叔。
  时值晌午,街市两旁的食肆飘出诱.人的香气,蒸饼的麦香、炖肉的浓香交织在一起,引得娮娮腹中又是一阵咕噜作响,她站在店外,眼巴巴地望着热气腾腾的食物,却只能攥紧衣袖,强忍馋意。
  不行,太饿了。
  娮娮咬了咬唇,抬手拔下发间的贝壳珍珠簪子,莹白的贝壳和细密的珍珠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这是她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如果店家不肯赊账,娮娮便想以此作抵押,等日后赚了钱再赎回来。
  下定决心后,娮娮深吸一口气,可正要踏入食肆时,一道黑影倏地从身侧闪过!
  “啊!我的簪子!”娮娮惊呼一声,眼睁睁看着那小乞丐夺走簪子,如狡兔般窜入人群,她顾不得多想,拔腿便追。
  可那小乞丐对咸阳街巷了如指掌,几个拐弯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娮娮追至一条幽深的胡同,四下张望,却已不见对方踪影。
  “啊——”
  一声痛呼骤然传来!
  娮娮心头一紧,急忙循声奔去,等她拐入另一条窄巷时,却见那小乞丐脸色惨白瘫坐在地,双手死死捂住腹部,指缝间,鲜血汩汩涌出。
  “你、你怎么了?”娮娮慌忙上前,可方才他还生龙活虎,怎么会转眼重伤?
  小乞丐见她靠近,下意识将簪子藏到身后,可对上她焦急的目光,动作却迟疑了。
  “被人…刺了一剑…”他疼得嘴唇发.抖,冷汗涔涔。
  “剑?”娮娮瞳孔一缩,“为什么要刺你?”她伸手想查看伤势,却又怕弄疼他,指尖悬在半空,不知所措,“不行,伤口太深了,得立刻找大夫。”
  小乞丐猛地抬头,眼神警惕:“你装什么好心?我抢了你的东西,你却要救我?”他死死盯着她,试图从她脸上找出破绽,“你是不是和他们一伙的?”
  方才他刚逃进巷子,便遭一名持剑男子突袭,若非他闪避及时,此刻早已命丧黄泉,可那人一听到她的脚步声,竟瞬间遁走。
  太蹊跷了。
  可若她真是同谋,为何此刻眼中满是真实的慌乱与关切?
  娮娮的手顿在半空,她看着小乞丐惨白的脸色和不断渗血的伤口,心口像是被什么狠狠揪了一下,不管他是不是抢了她的东西,此刻他只是一个重伤的孩子。
  “我如果真想害你,何必追过来?”她眼眶微红,“簪子…我不要了,但你再不止血,真的会没命。”
  小乞丐死死盯着她,似乎在判断这话的真假,腹部的剧痛让他意识逐渐模糊,最终,他闷哼一声,身子歪斜着倒了下去。
  “喂!”娮娮慌忙扶住他,掌心瞬间被温热的血浸.透,她咬咬牙,一把扯下自己的外衫下摆,用力按在他的伤口上,“你撑住啊,我带你去找大夫!”
  小乞丐已经没了挣.扎的力气,只能虚弱地喘着气,任由娮娮半拖半抱地带着自己往巷子外走,可失血过多让他眼前发黑,脚步也越来越沉。
  “再、再往前…拐角有家药肆…”他气若游丝地指路。
  “好,你坚持住,马上就到了。”
  -
  咸阳宫车马场的回廊角落,关左声音里压着火气:“所以你早就知道她的身份?一直故意瞒着我?”
  赵正勇语气烦躁:“什么瞒不瞒的?她才十九岁,就是一孩子,告诉你有什么用?”他整了整衣袖,“嬴政现在只当她是细作,今天荆轲行刺时虽然露了破绽,但那孩子机灵,没把咱们的底细抖出来。”
  关左沉默片刻,眼神狐疑地在赵正勇脸上扫视:“所以,嬴政一直留她在身边假扮赵姬?”
  “嗯。”赵正勇点头,“那孩子姓苏,叫娮娮。”
  “跑出宫了?”
  “是跑了,不过嬴政派了人暗中跟着,不用担心她的安危。”赵正勇环顾四周,“他俩的事用不着咱们操心,年轻人赌气闹矛盾而已,等她冷静下来,嬴政会把她接回来的,现在要紧的是韩非的事,”他突然意味深长地盯着关左,“怎么,你该不会是不忍心下手吧?”
  关左没接话。
  “理解,毕竟是稷下学宫的同窗。”赵正勇笑笑,“但历史上他注定要死,我们不过是让这件事提前发生而已。”
  关左皱起眉头,确实,史书上的确是这么记载的…
  “别犹豫了,这是我们最后一次机会。”赵正勇压低嗓音,“谣言已经散出去了,满咸阳城都在传,韩非必死无疑,趁嬴政还没改变主意,赶紧把毒药送进去。”
  -
  咸阳宫外,娮娮艰难地拖着小乞丐来到药肆门前。
  “大夫!快救救他!”她声音发颤,一边轻拍小乞丐惨白的脸颊,“林骁然,醒醒,我们到药肆了,你一定要撑住啊...”
  药肆里突然传来一声熟悉的轻唤:“阿姊?”娮娮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文瑜?”
  文瑜快步上前,见林骁然伤势严重,立即伸手搀扶:“怎么伤得这么重?快扶他进来。”
  两人合力将林骁然扶进里屋安置在床榻上,文瑜熟练地为他清理伤口、敷药包扎,娮娮不懂医术,只能站在一旁焦急地等待。
  约莫半个时辰后,文瑜终于直起身:“血止住了,伤口也包扎好了。”他擦了擦额角的汗珠,声音里透着疲惫,“你先在里屋好好躺着,别乱动。”他朝娮娮使了个眼色,可正要迈步离开,身后却传来一声微弱的呼唤。
  “等等...”
  娮娮猛地转身,又快步回到床前:“怎么了?是伤口疼吗?”
  林骁然苍白的脸上浮现一丝倔强,他颤巍巍地举起手中的簪子:“这个...还你。”
  娮娮怔了怔,伸手接过那支沾着血迹的簪子,她抿了抿唇,终究还是忍不住道:“以后别再偷东西了,这次就当是个教训。”
  林骁然轻哼一声别过脸去,娮娮叹了口气,只好跟着文瑜走出里屋。
  刚踏出门槛,文瑜就急切地拉住娮娮的手腕:“阿姊,你怎么会在这里?那个小乞丐又是怎么回事?”
  “我...”娮娮睫毛轻颤,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文瑜注意到她欲言又止的神情,目光随即落在她渗着血丝的下.唇上,心头猛地一紧,那伤口分明是被人咬破的...
  他想起此番来咸阳的缘由,那日嬴政将娮娮强行带走后,他傍晚去她住处寻找,却听邻居阿婆说她已经离开了,还是和两个少年郎一起骑马走的,其中一人被称作她的郎君。
  回家后父亲的话更让他心头一紧:“她本就是从夫家逃出来的,不甘被强娶才从秦国雍城一路逃到咱们齐国临淄,如今一声不响地走了,定是被夫家强行带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