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他目光扫过她愁云密布的脸,径直走近,俯身自然地端起她面前的蜜浆一饮而尽。
  蜜浆虽甜,却不及她身上若有似无的幽香沁人。
  “哎——”娮娮刚要起身阻拦,他却已饮尽,身上带着的那股晨露般的清冽气息直白强烈地飘入她鼻间。
  嬴政随手将空耳杯递到她面前,娮娮一时怔住,片刻才会意是要她接过。
  她乖乖接过耳杯,轻声问道:“你还要再喝一杯吗?”
  “关内侯死了。”嬴政突然道。
  “什么?”娮娮手一抖,耳杯险些跌落,“他怎么...是你...”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嬴政不悦地蹙眉,当初是谁泪眼婆娑地求他解决掉关内侯?现在这副惋惜震惊的模样又是做给谁看?
  “他自己老死了,难道要怪到寡人头上?”嬴政不耐烦,“怎么,你是觉得寡人闲得发慌,特意去给一个半截入土的老头子送终?”
  见娮娮还在发愣,他又补了句:“要不要寡人现在去给他哭个丧,再顺便给他立个死于话多的碑文?”
  娮娮被他噎得哑然,只得低声道歉:“对不起,是我误会你了...”
  嬴政垂眸睨她一眼,见她又是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心中莫名生出一丝异样,就这么怕他?他难道会吃了她不成?
  “你可还有什么亲人?”他语气微缓,嗓音不自觉地柔和了几分。
  娮娮一怔,蓦地睁大双眼,茫然地抬头看他。
  从这个角度望去,他那张俊美凌厉的面容依旧带着不容亵渎的威严,可此刻,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里,竟似浮着一层极浅的温和,连带着两人之间那股无形的压迫感,也悄然淡了几分。
  “看寡人做甚?”嬴政见她发愣,眉头微蹙,又重复道,“到底还有没有亲人在世?”
  娮娮仍是不解,不知他为何突然问起这个,迟疑片刻,才小心翼翼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嬴政闻言不耐地“啧”了一声,冷冷道:“死细作,寡人说得还不够明白?你若有亲人在世,便召进宫来,如今你身份败露,想出宫是痴心妄想,听懂了?”
  娮娮这才恍然,原来嬴政仍当她是细作,可他的话却让她忽然想起一人,犹豫一瞬,她轻声道:“我的确还有一位亲人,他叫赵高,是我叔父,现在在吕不韦府中做门客,你…能给他安排个官职吗?”
  嬴政眉头一皱,心中暗嗤,这死细作,张口就敢让他给人封官,倒是不知羞,可转念一想,又觉出几分古怪,冷声质问:“既是你叔父,为何姓赵?你不是姓苏?”
  娮娮一僵,这才发觉忘了这一茬,连忙干笑两声,支吾道:“不、不是亲叔父…”
  嬴政懒得深究,横竖不过又是一个细作罢了,何况她母国已灭,即便有异心,也翻不出什么风浪。
  “罢了。”他淡淡道,“回头召他入宫,至于官职,待寡人见过他再说。”
  “真的吗?”娮娮眸中骤然一亮,唇角不自觉扬起。
  嬴政垂眸,见她因自己一句话便笑得眉眼舒展,那笑容如初春薄雪乍融,明媚得教人晃神。
  他目光微凝,竟一时忘了移开视线,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胸腔里那股陌生的躁意愈发鲜明起来。
  心底像是被什么柔软的东西轻轻撞了一下,让他连呼吸都不自觉地放轻。
  死细作,居然笑得这么开心。
  嬴政指尖微蜷,莫名想捏一捏她那笑得发傻的脸。
  “嗯。”他低应一声,“寡人一言九鼎。”
  娮娮笑意更深,嗓音里掩不住的雀跃:“谢谢你!”
  嬴政看着她这副模样,胸腔里那股莫名的暖意又涌了上来,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唇角已微微上扬了半分。
  第53章
  章台宫大殿,晨光如刃斜切而入。
  嬴政端坐于王座,神色淡淡,正静待一场蓄谋已久的收网。
  “大王,臣请劾吕相三罪!”嬴傒突然出列,“其一,借赈济门客之名,数年间私吞国库粟米六万斛!”竹简哗啦落地,露出三川郡守的密报。
  吕不韦广袖微振,从容向王座拱手,阳光映照下,他鬓角新添的银丝格外醒目:“臣确曾调粮,然皆为安抚六国流士。”他抬眼望向嬴政,眼底带着长者特有的温和,“大王若有所疑,可查兰台赈灾簿。”
  “相邦好一张利口!”嬴傒突然厉喝,殿门轰然洞开,四名玄甲卫士押着个血衣男子踉跄而入,“此乃三川郡铁官奴!”嬴傒冷声如铁,“他供认奉相邦令,在宜阳私铸甲冑三千具!”呈上的简册哗啦展开,死士名籍与兵器分配赫然在目。
  吕不韦面色微变,广袖下的手指不自觉地蜷缩,他强自笑道:“此必是六国细作构陷——”
  “相邦可认得这个?”公子嬴杰猛地上前,一枚带血铜符当啷坠地,那正是吕不韦府上侍卫的兵令,“去岁冬狩刺客所用弩机,刻的正是文信侯府徽记!连铸造年份都分毫不差!”他剑指吕不韦,“铁证如山,还敢狡辩?!”
  殿内死寂,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吕不韦终于皱起眉头,这已不是贪渎,而是诛九族的谋逆大罪,他倏地抬头,正撞上嬴政深渊般的眼眸。
  少年君王拇指摩挲着扶手螭纹,唇角勾起几不可见的弧度,这个表情吕不韦太熟悉了,那是幼时嬴政计谋得逞时常有的神情。
  原来如此。
  赈灾账目可以作假,死士名册能够伪造,但王驾遇刺这等大事,若非王权授意,谁敢栽赃当朝相邦?
  原来,这一切皆是那高居王座之人精心布下的棋局,宗室诸人不过是嬴政借刀杀人的工具罢了。
  何况此番弹劾来得如此突然又蹊跷,吕不韦心中岂能不起疑云?宗室素来庸碌无为,何来这般雷霆手段搜罗铁证?
  吕不韦望着高座上的帝王,忽然觉得那袭玄色龙袍格外刺眼,他苦心栽培的雏鹰,羽翼未丰便已学会啄食饲主。
  吕不韦忽然意识到,眼前的嬴政早已不是那个需要他扶持的少年了。
  这些年,他看着他一步步成长,从稚嫩的王孙到如今的铁血君王,权术、谋略,甚至比他这个相邦还要更胜一筹。
  曾几何时,那个邯郸街头看他时还怯生生的孩童,如今已长成深不可测的君王,他恍惚想起嬴政幼时习字,自己握着他的小手一笔一画地教他写下“王”字,那时少年的眼中满是崇敬与依赖,而今,这双眼睛却如幽潭般难以窥测,连他这个一手扶持其登位的仲父,也再难读懂其中深意。
  吕不韦心中苦笑,嬴政这一局,布得何其精妙,借宗室之手,以贪渎之名,行削权之实。若他抵死不认,嬴政大可顺水推舟,让宗室穷追猛打,届时等待他的恐怕就不只是罢相这般简单了。可若他认罪,反倒显得坦荡,嬴政既已得偿所愿,或许还会念及旧情,给他一条生路。
  罢了,吕不韦在心中长叹,政儿既已长大,他这个仲父,也该退场了。
  他太了解嬴政了,这位少年君王骨子里流淌着秦国王室特有的果决与冷酷,既已对他起疑,便再无转圜余地。与其负隅顽抗落得个身败名裂,不如主动退让,或许还能保全家族。
  “老臣...认罪。”吕不韦重重叩首,额头触地的声响惊醒了满朝文武。
  朝臣哗然,数名受吕不韦提携的官员纷纷出列:“相邦劳苦功高,岂能因片面之词——”
  吕不韦抬手制止,声音沙哑:“老臣...认罪。”他再次叩首,他知道,这场戏必须唱完,嬴政既然布下天罗地网,就不会容许猎物逃脱。
  “既如此,”嬴政的声音终于响起,“念在仲父辅政之功,免去相职,即日返回封地洛阳。”
  判决轻得出乎意料,却又在情理之中,少年君王终究要给天下人做个仁至义尽的孝道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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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宫那日,细雨绵绵。
  吕不韦的马车缓缓驶离城门,全城百姓和朝堂百官列队相送,却唯独不见那道玄色的身影。
  城门口,吕不韦和送行的百官一一道别,目光却总往城楼飘去。
  直到马车驶出咸阳城,那个熟悉的身影始终没有出现。
  雨幕中,他摩挲着袖中那枚嬴政幼时赠他的陶响鱼,忽然笑出了声。
  这笑声混着雨声,竟显出几分苍凉。
  城楼之上,嬴政负手而立,目光沉沉地望着远处渐行渐远的车驾。
  微风卷起他的袍角,却吹不散他眼底的晦暗不明。
  赵殷上前一步,低声道:“大王,当真不去送行吗?相邦的车队就要驶出咸阳了。”
  嬴政没有回答。
  他该去送吗?
  那个曾经牵着他的手,教他习字、教他权谋的仲父,那个在他年幼时护他周全,却又在他继位后处处掣肘的权臣,那个他既敬重又不得不亲手削权的吕不韦。
  他该说什么?是谢他多年辅政之恩?还是斥他贪权僭越之罪?
  或许,沉默才是最好的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