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没有回答,但紧绷的下颌线和骤然收缩的瞳孔算是默认了。
  巴林爵士缓缓摇头,带着悲悯的沉重,“很可惜,她不仅不是林顿小姐,甚至可以说,是林顿小姐的反面。她的一生从有记忆开始,就在痛苦中泅渡。她在那个遥远的地方,生活在一个吞噬女儿去供养儿子的深渊里。那是彻底的忽视、情感的荒漠、无休止的索取和理所当然的牺牲。”
  希斯克里夫猛地站起,行军椅被他巨大的力量带翻在地,那双总是阴冷算计的眼睛,此刻是难以置信的惊骇。
  “她当初刚来这里,来到一个有好哥哥的富足家庭时,还以为能在这里喘口气,以为能在这里发光发热。结果呢希斯克里夫,结果她在你名为‘报复’的狂风里,耗尽了全部力气和希望,遍体鳞伤地来,绝望地死去。”
  巴林的话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粗暴地烫穿了他。
  “希斯克里夫,你以为你懂痛苦?”南希补上更尖利的刀子,“你懂个屁!你以为你的呼啸山庄就是地狱啦?哈,你至少有过老恩肖的偏爱!至少有凯瑟琳陪伴!那叫什么地狱啊孬种!”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他梗着脖子怒吼。
  “我没说过?我没说过她就是在痛苦中长大?没说过她早就经历过忽视、放逐、早就被背刺践踏过啦!我说过吧!”一声极致鄙夷地冷笑,“哼,我也没指望你听进去,因为你就是个——只能听到你想听的话的自私混蛋!你就是个彻头彻尾、无可救药的畜生!”
  希斯克里夫,不是没有你我依旧可以,是没有任何人,我都可以。
  你只能看到我身在何处,又怎么知道我心来自哪里?
  这世上根本就不缺地狱,缺的是能救自己出地狱的灵魂,所谓命,也不是生在哪里,而是如何选择。
  希斯克里夫猛地一拳砸在支撑房子的粗大木柱上!撞击让整个柱子都晃了一下,木屑簌簌落下。他宽阔的肩膀剧烈地起伏起来,粗重的喘息声在死寂异常清晰。
  “希斯克里夫,”巴林的声音不高,却带着穿透灵魂的力量,“和她交手过几次了,也一起生活那么久了,甚至失去过一次了。难道你还没有了解她吗?”
  没有回答,只有压抑的粗重呼吸声,以及木柱在巨力紧握下发出的细微呻吟。
  “那我就再告诉你一次。她曾经对莫宁顿伯爵说过一句话,我想,那足以道尽她的灵魂的底色——生命诚可贵,情意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那不是一个能被禁锢的灵魂,能反抗时,她一定会反抗,用尽一切智慧和力量。而如果,”巴林加重语气,“如果反抗的路被彻底堵死,你以为她会屈服吗?不!她会选择自毁来捍卫她的自由意志!”
  南希恨声道:“她也曾教过我一句中国话——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抵着木柱的头颅重重地磕了一下,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他浑身都颤抖起来,仿佛正在被无形的火焰焚烧。
  看着他的反应,巴林知道他已不得不面对,面对他明明早就知道却不敢承认的现实。
  他是太恐惧了!恐惧面对自己的错误,恐惧面对自己不是失去,而是从未拥有,恐惧承认她是那样的魂灵,因为那意味着,他将永远也无法将她抓在手中!
  “希斯克里夫上校,在你沉浸于你的复仇、你的痛苦时,你有没有哪怕一次,停下来问过自己一个最简单、也最根本的问题——王莎,她有什么错?”
  “她对你做错了什么?她伤害过你和凯瑟琳吗?她是造成你们悲剧人生的元凶吗?她何其不幸!仅仅因为灵魂投错了地方,就要承受你滔天的恨意、你精心设计的报复、你扭曲的狂风暴雨!”
  长时间的沉默,只有窗外民兵操练的号令声。
  话已说尽,两人沉默地转身,向指挥所外走去。
  冷冽的四月空气涌入。
  就在巴林爵士即将踏出门口那一刻,身后传来一个嘶哑的声音。
  “巴林......”
  脚步一顿,缓缓转身。
  希斯克里夫依旧背对着他,但那紧握木柱的手微微松开了一些,肩膀也不再剧烈颤抖,只剩下一种颓丧。他艰难地,几乎是磨着牙齿般地问道:
  “那我要怎么才能......才能让她......”
  他卡住了,似乎无法说出那个词。
  但他语气所传达的近乎绝望的茫然,已经清晰地传达了他的意思。
  巴林爵士静静地看着那个背影,眼中闪过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埋怨、有无奈,有对这份痛苦的理解,但更多的是希冀。沉默了几秒,声音清晰地响起,如同在黑暗迷途中点亮的灯火。
  “上校,答案,不就在《圣经》里吗?”
  *
  练兵场,暴雨。
  希斯克里夫上校,像一尊从地狱出来的恶神,矗立在场地中央。
  整整一周,他用极限的训练折磨这些士兵,也折磨自己。军营里哀鸿遍野,士兵们私下里称为‘地狱周’,提到希斯克里夫的名字都带着颤音。
  他脱掉外套,只穿着紧贴肌肉的深衬衫和马裤,袖子卷到手肘,露出蜿蜒着旧伤疤的小臂。
  雨水顺着他分明的下颌线滴落,滑过滚动的喉结,没入敞开的领口。
  他像一头巡视领地的雄狮,迈着压迫性的步伐在泥泞中行走,手中没拿鞭子,但他本身就像一根无形的鞭子。
  “你们的动作比八十岁老妪还慢!”声音穿透雨幕,狠狠刮在每个人的耳膜上,“再来!匍匐前进!把你们的骨头给我磨进这泥里!”
  士兵们在泥浆里翻滚、爬行,每一次起身都伴着呻吟,他们的眼神充满了对魔鬼教官的恐惧和被榨出最后一丝力气的绝望。
  希斯克里夫的目光扫过一个动作变形、稍有懈怠的身影。
  “你!没吃饭吗?还是你母亲昨晚没给你喂够奶?!”
  那士兵本想挣扎着想加快速度,却被吓得手一滑,趴下了。
  靴子踩在泥泞里发出噗嗤声,希斯克里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那眼神仿佛在看一件待销毁的残次品。
  “看着我的眼睛废物。告诉我,你来这的意义是什么?就是像条蛆虫一样蠕动吗?!”
  同为男人,士兵能感受到他身上那极具侵略性和破坏力的雄性气息,危险而致命。
  “说话!”雨水顺着冷硬的脸颊滑落,滴在惊恐的脸上,“嘴巴被马粪塞住了?!”
  吓一哆嗦,下意识地脱口而出:“报告上校!《箴言》说‘人心忧虑,屈而不伸;我、我是被您吓得没力气了!”
  整个泥泞的场地瞬间安静,所有人都觉得他完了!竟敢在上校面前引用《圣经》?!
  希斯克里夫嘴角勾起一抹残酷的弧度,仿佛听到了世上最可笑的笑话。
  “看来我们的列兵,还是个虔诚的教徒?很好!为了你的‘良言’——再加十轮!所有人!做不完今晚别吃饭!”
  士兵们都向那罪魁祸首投去怨恨眼神,那人如同被抽打的陀螺,在泥泞中翻了个滚,心中充满了绝望——他完了,彻底完了!他要被孤立了,最可怕的,是上校记住他了!
  终于,在士兵们几乎要虚脱时,希斯克里夫发出了解散的命令。大家如蒙大
  赦,拖着灌了铅的双腿,相互搀扶着逃离这片人间地狱。
  “等等。”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
  所有脚步瞬间钉在原地,恐惧地回头。
  希斯克里夫目光精准地锁定了那位,“你!过来。”他丢下这句话,转身大步走向军官宿舍区。
  一片压抑的抽气声,看向那兵的目光充满同情。士兵双腿发软,在心里感叹:上帝啊,为什么不赐福给我,为什么念圣经反而会遭来灾难呀?!
  如同走向断头台般,一步一挪地跟了上去。
  教官宿舍很简单,只有一张行军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
  希斯克里夫站在唯一的小窗前,湿透的衬衫紧紧贴在他宽阔的背上,他抬起手,对门口招招手。
  “上校!饶了我吧!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求您饶了我吧!”
  “过来!瞧你那点出息!”
  希斯克里走到桌前,拉开抽屉,发出哐当的响声,吓得那士兵又是一哆嗦。终于,他从抽屉里拽出一本已经磨损的旧《圣经》。手臂一扬‘啪!’一声,精准扔在那人面前的地上。
  对方茫然地看看着地上,又看看他,这是什么意思?新的惩罚方式?让他跪着念圣经?
  “讲。”
  “讲圣经?是!是!上校!”慌忙捡起,用袖子胡乱擦了擦封面,颤抖着翻开,“创、创世纪,起初,神创造天地......”
  毫无意义的背诵,像苍蝇一样嗡嗡作响。
  他一把夺过,书页被快速翻动,根本不顾是否会被撕破,一阵‘哗啦’声后,他的动作猛地停住,目光死死锁在翻开的那页上。
  就是这里。
  翻开的圣经被粗暴塞回,手指点在那一段文字上,沉声,“讲这里,讲它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