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哥、哥林多前书,13章4节,爱是恒久忍耐,这句话的意思,是说我们如果爱一个人,就不要发脾气口出恶言,要忍耐对方的缺点,哪怕对方不回应......”
  希斯克里夫脸绷得死紧,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仿佛下一秒就要把那小兵撕碎——他的解释简直每一句都在扇他的耳光!都在把他最丑陋、最不堪的罪孽赤裸裸地摊开!
  恒久忍耐?忍耐?他只有爆发和摧毁......
  恩慈?他的恩慈是算计后的施舍......
  不嫉妒?那噬骨的嫉妒每时每刻都像毒蛇一样缠绕着他的心,他嫉妒得发狂!
  爱是不自夸,不张狂?他爬到这个位子,不就是为了张狂?
  不求自己的益处?他求得全是自己的益处!他只想满足他自己的需求——报复的快感、占有的满足。
  不计算人的恶?他的一生都在计算他人的恶,计算辛德雷的恶,计算埃德加的恶,甚至计算未曾伤害过他的她的......
  凡事包容、相信、盼望、忍耐?一样都没有!
  他猛地闭上眼睛,浓密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缓缓地吸了一口气,从紧咬的牙关中挤出一个字,“滚。”
  士兵如蒙大赦,几乎是连滚爬地出了宿舍,门都忘了关。
  冰冷的风裹挟着雨水吹进来。
  过了许久,他才缓慢地睁开眼,那眼神涣散,没有焦点,仿佛灵魂已经飘离了躯壳。
  他踉跄了一步,然后重重地跌坐在行军床上。挺直脊背颓然地弯下,手肘撑在膝盖上,双手深深地插进了凌乱的黑发中,用力地抓着,仿佛要将身体里的什么连根拔起。
  暴雨如注。
  铅灰天空压得很低,仿佛随时要塌下来。
  王莎裹紧身上的羊毛披肩,快步走向工厂宿舍。
  一周了,那个如同幽灵般缠绕着她的身影没有出现。这一周,她难得地呼吸到了自由的空气,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正想着他真的放过她了?就看到了楼下那个融入雨幕的阴影。
  他就站在那里。
  希斯克里夫。
  没有披雨衣,没有戴帽子,甚至没有试图寻找任何遮蔽。他就那样直挺挺地站在倾盆暴雨中,像一尊被遗弃在荒野的石像。
  深色的军官制服早已湿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他强健的轮廓。
  雨水顺着他起伏的五官流淌,淌过他紧抿的嘴唇,滚动的喉结,他的头发被雨水彻底打垮,凌乱地贴在额头和鬓角,显得异常狼狈。
  肩膀不再像平时那样挺直,而是颓唐地垮塌着。
  心猛地一沉。
  现在又出现在这里,淋着暴雨,他想干什么?新的算计?更迂回的玩法?
  她脚步顿住,隔着密集的雨帘与他无声地对峙。
  但当他的目光穿过雨幕,看向她眼睛时,她的呼吸瞬间屏住了。
  那不是她熟悉的希斯克里夫的眼神。
  希斯克里夫动了。他极其艰难地朝她走近,停在伞外,他抬起一只手,小心翼翼缓缓伸向她的脸颊,似乎想拂开她面纱上的一缕碎发。
  离得近了,能看到他指关节上新鲜的淤痕。
  本能地后倾。
  希斯克里夫的手像被烫到一样猛地僵在半空,缓缓缩回,紧紧攥成了拳头。
  他看着她,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开口几次,才发出声音。
  “和我在一起......很痛苦?”
  这个问题,像一个迟到了八年的审判。
  沉默的几秒里,她想起了刻意不去回忆的,穿越成伊莎贝拉时的一切。
  她深吸了一口腥冷的空气,“恩。”微微扯动嘴角,露出一丝没有温度的笑意,“和你在一起,是漫无边际的恐惧。恐惧波及无辜亲友的胁迫;恐惧时时需要提防的算计;恐惧人生自由的失去;最恐惧的,是有一天会承受不住呼啸的狂风,灵魂真堕到地狱里去。”
  他的身躯剧烈地晃了一下,仿佛这话是实体化的尖刀,将他捅了个对穿。
  一个破碎的、几乎被雨声淹没的声音,艰难地从他牙关中挤了出来。
  “对......不起......”
  瞳孔微微收缩,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希斯克里夫似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才说出那三个字,此刻正剧烈地喘息着,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翻涌着令她陌生的愧悔、迷茫,还有一种孤注一掷。
  他嘶哑地、更加清晰地重复了一遍,仿佛要穿透这滂沱的雨幕,砸进她的心里。
  “对不起。”
  这一次听清楚了。
  她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了一下,有些闷痛。
  过去的伤害,不是一句道歉就能抹平,哪怕它如此艰难。
  她没有回应,只是看着他,目光平静而透彻,仿佛能看穿他灵魂里那片焦土。
  雨水无情地冲刷着他,他像个被遗弃的孩子般浑身湿透,瑟瑟发抖,又像一座正在被暴雨瓦解的沙堆,马上就要崩塌。
  看着他这样子,她心中并无快意,只有一片沉重的荒芜。
  轻轻叹了口气,将手中的伞朝着他伸了过去,伞面微微倾斜,为他遮挡了部分肆虐的雨水。
  “都过去了,希斯克里夫。如果你愿意,我们就按上次说的......”
  他向前一步,一把将她拥入了怀中。
  猝不及防被冰冷潮湿包裹,被他的味道充斥,她瞬间浑身僵硬。
  手臂环抱着她,并不用力,冰冷的脸颊贴上她的鬓角,滚烫的呼吸灼烧着她的耳廓,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整个身体都在颤抖,听到他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破碎地跳动。
  他抱着她,仿佛抱着这世上最易碎的宝物,他沾满雨水的大手抚上了她发顶,笨拙地在她发间轻抚。
  一滴滚烫的泪水滴落在她的颈窝。
  直到过了仿佛一生那么久,她听到耳边传来他的声音。
  “莎,我的心好疼……”
  第61章
  那天暴雨过后,接下来的月余,都是连天的晴好。
  工厂和宿舍楼下,再也没有希斯克里夫的身影,他本人似乎从她的日常视线中消失了。
  但会让卢卡斯在卫兵的护送下天天来工厂学习。
  卫兵送孩子时没有空过手,有时是水果有时是点心,她会坦然接受,然后分给工人们品尝。
  办公室沙发上那条顶级威尔士羊毛毯,抽屉里那套定制的羽毛笔,柜子里那个备用的特制药箱,那些价值不菲的礼物,也都是通过卫兵或给卢卡斯的方式送来的。
  时局动荡,粮食和物资供应紧张,流民增多。
  郡督以‘保护重要军工设施’为由,调派了一小队精锐民兵,24小时轮班在工厂外围关键路口巡逻。他们的存在感很低,但足以震慑任何可能的宵小之徒。
  不用打听也知谁的缘故,但这样也好,安全第一。
  这样就好。
  她对他是否真的知错,并不抱有兴趣,但至少这表面的分寸,确实让她紧绷的神经得到了难得的喘息。
  希望他真的能维持住这种沉默和克制,只以卢卡斯为交集,这就是他们之间能达到的最好的平衡点。
  阳光暖融融照在脸上,远处树林一片新绿,连林子边的军营都看着不那么压抑了。
  办公室门被敲响,来人是亨利。
  “一个小玩意,麻烦巴林小姐带给卢卡斯,”打开盒子,是一架黄铜单筒望远镜,“我改造了好久,这镜头的清晰度应该能让卢卡斯惊喜。”
  “太感谢了,卢卡斯收到后一定很开心。”拿起掂量了一下,手感很好,工艺精致。
  “您替卢卡斯试试看,现在光线正好。”指着那片小树林,“看看能不能看清树上的鸟窝,”
  望远镜举到眼前,一边调整着目镜焦距,一边顺着亨利所指方向望去。视野从模糊逐渐变得清晰:翠绿的树叶脉络分明,枝桠交错处能看到几个鸟巢轮廓。
  视野缓缓移动,定格在一栋靠近军营边缘的废弃建筑里。
  “嗯,确实很清晰,谢......”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那栋建筑最高的一层里,阴影浓重处,支着一架军用望远镜。
  望远镜旁边的地上,散落着熟悉的雪茄烟头。
  那份被她归咎于敏感的被注视感,在这一刻,以最直接的方式证实了。
  哈,他不是消失了,只是藏得更深了。
  他用战场上的伪装术,在距离工厂几百码之外,构筑了一个专业隐蔽的观察哨,像狙击手锁定目标一样监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怎么了?看到什么了?”
  “没什么,望远镜卢卡斯一定会非常喜欢的。再次感谢你,莫兹利先生。”
  亨利看她脸色不好,便识趣地告辞了。
  人一走,她就伸出手,‘唰啦’一声,将窗帘彻底拉拢,阳光被隔绝在外,办公室瞬间陷入一片昏暗。
  背对着紧闭的窗帘,深深叹了一口气。
  *
  工厂的气氛紧绷。
  王莎虽戴着面纱,但特意换了身利落的工装,首席机械师亨利正带着团队对即将验收的首批密封阀样品进行复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