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2章
  沈棠一度以为自己在看话本。
  不,这是话本都写不出来的野!
  阴阳怪气过后,沈棠沉着脸,正声道:“对,他们是庶民,是贱民,是流,是氓,无权无势、无钱无财,但他们哪个不比你家那几个男丁更有资格活着?但他们最后却都死在横梁上、死在马蹄下!苗家娘子,因为他们是爱护你的父兄,就该免于一死吗?他们活着,便是对死者最大的亵渎!”
  “我特赦你苗家女眷,已是菩萨心肠!”
  苗淑似要目眦尽裂,眼神是恨不得啖肉喋血的恨意,同样也写满不信,她根本不信沈棠说的每一个字。她知道自家父兄不算纯粹好人,但他们也做不出如此恶事!
  这里头有多少是沈棠栽赃嫁祸?
  沈棠一眼瞧出她心思。
  冷嘲:“你要是投胎到你家佃户肚子里头,估摸着被糟践的也有你。你不信,我还能按着你头信?爱信不信!其他且不说,你家隐瞒数千佃户,躲避收税,这点你总知道吧?你既然出仕秋文彦那只老菜鸟,应当知道田税对一个郡县运转的重要性。”
  苗淑表情微变。
  沈棠哼道:“哦,果然知道。”
  知道,不在意,理所当然。
  骨子里的傲慢都能溢出来了。
  说着,沈棠又阴阳怪气起来。
  “秋文彦那只老菜鸟,不止实力差劲,这瞧人的眼光都不好。一个会纵容自家藏匿佃户的谋士,他也敢用啊?不怕辛苦打下的三瓜俩枣、锅碗瓢盆被偷摸儿搬走?”
  荀定几个已经听得目瞪口呆。
  他们没想到沈棠骂人样式这么多。
  若是换个人,还不羞惭钻地缝?
  最后,沈棠语重心长做了总结:“苗家娘子,站在你的立场,你恨我、想杀我,这都是正常的!大胆恨、大胆想!做白日梦不磕碜!兴许梦里就能实现了呢?咱也不是蛮横霸道的人,更不会管天管地还管你拉屎放屁。不过,出来混,都是要还的。”
  沈棠语调陡然一狠。
  “你想杀我,我自然留你不得,这也是天经地义。怪只怪你技不如人,成阶下囚!”
  沈棠和苗淑之间隔着灭族之仇。
  这不是一条命那么简单。
  所以,苗淑注定不可能为她所用,既然没有言语感化的可能,那只能请她上路。
  沈棠淡漠瞥了眼苗淑。
  那张姣好年轻的面庞因为愤怒而通红,丝毫没有忏悔、羞惭之色,大概率内心还在为父兄族人抱不平。沈棠能理解,却也觉得悲哀,为那些再无未来的生命悲哀。
  他们的命,当真轻贱啊。
  可那明明都是一条条人命!
  “含章,秋文彦几个先冷一冷。”
  沈棠抬手将还有些毛躁调皮的碎发压下去,熟练变换了个表情,用最活泼的表情给苗淑下阎王请帖,“好歹也是有文士之道的文心文士,她应当有文士风骨。正所谓‘士可杀,不可辱’,咱又没虐待俘虏的癖好,你给她一个体面的死法。尸体送还给秋文彦,毕竟一夜夫妻百夜恩,又是君臣一场。”
  最后那一句,她哂笑:“秋文彦这只老菜鸟——不仅无能,他还好色!啧啧!”
  荀贞行礼接下差事:“唯。”
  体面的死法,不外乎白绫、鸩酒。
  但,文心文士还有一条。
  荀贞问好大儿:“她的佩剑呢?”
  佩剑自刎,对战败被俘虏又不肯归顺或无法归顺的文士而言,是最体面的死法。
  荀定:“没有啊。”
  苗淑也没有佩剑。
  荀贞瞧着无法动弹的苗淑,知道她【禁言夺声】效果还在,好心问她:“你可要借一借老夫的佩剑,助你殉道上路?若是答应,便点头,若是不答应,你便摇一摇头。”
  苗淑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她只是冲着荀贞唾面。
  但有荀定在,自然不成功。
  荀贞也不意外,收回递出去的佩剑,自己帮苗淑做选择,对荀定道:“鸩酒!”
  鸩酒对于普通人而言,见血封喉,但对于身体经历天地之气淬炼的文心文士而言,寻常剂量虽然也能致死,但死亡过程会拉长,让人清醒着感觉走向死亡的痛苦。
  荀定苦哈哈去做。
  一瓶鸩酒下肚,苗淑也获得了自由。她痛苦弯腰,双手捂着喉咙想要将东西抠出来,手指刺激喉咙引起痉挛反胃,吐出来的唾沫却掺杂着越来越多的血。剧痛从小腹传遍至四肢百骸,让她顾不上抠喉咙。或许是强烈恨意,或许是强烈求生欲望……
  她强行冲破了沈棠的【禁言夺声】。
  议厅一墙之隔。
  一声沙哑凄厉的咒骂传遍整个府邸。
  “沈幼梨,你必不得好死!”
  沈棠风轻云淡:“哦,可人都会死。”
  第646章 给个体面死法(下)
  白素按着腰间的佩剑往郡守府走。
  离议厅尚有一段路,便听苗淑咒骂。
  “何方宵小冒犯吾主?”她眸中划过戾气,临时改了路线,一脚踹开那扇大门。
  一时,对上屋内父子两双眸子。
  白素向荀贞行礼:“见过荀军师。”
  荀贞还礼,道:“主公吩咐,送一送此人,未曾想她的动静会惊动了白将军。”
  白素只受了荀贞半礼。
  此时的苗淑已经痛得五脏六腑灼烧不止。四肢抽搐,头疼欲裂,额头青筋根根暴起,双目时而清明时而模糊。尽管如此,她仍看得清入屋的白素,一个英气十足的年轻武将。此人五官虽英气,却不似男子那么棱角刚硬,唇红齿白,乍一看更似女相。
  白素垂眸瞥了眼躺在地上痛苦颤栗的苗淑,敏锐注意到对方周身不受控制而溢散的文气,开口嗓音也不似男子那么低沉。
  “她是文心文士?”
  “是,她还有文士之道,天赋也不缺,只可惜——”荀贞说着还有几分小小的羡慕,苗淑的文士之道天生为战场而生,还没有恼人的弊端拖后腿,“此人留不得。”
  白素漠然道:“留不得就杀了。”
  荀定嘀咕:“这不正在做着呢?”
  “末将说的杀,是一刀斩首,人头落地乱滚!给她喝鸩酒,她这会儿还有力气辱骂主公。”只要荀贞点头,白素愿意代劳。杀人溅血这事儿,还是武将干更加顺手。
  荀贞道:“但主公让她走得体面。”
  一般情况下是要留全尸的。
  尽管苗淑是敌对阵营,也不算个多合格的文心文士,但沈棠仍愿意给她点体面。
  倒不是沈棠多仁慈,而是——
  荀贞道:“苗淑,估摸是这世上第一个殉道丧命的女性文心文士,开个好头吧。”
  开个好头,各种意义上的“头”。
  白素闻言只好打消割苗淑舌头的打算,正准备找找有没有布,塞住对方的嘴,杜绝那些辱骂冒犯的话出口。却不知剧痛中的苗淑反而冷静下来,目光死死盯着白素。
  她嘴角不断有黑色污血溢出。
  忍着剧痛问:“你……非男子?”
  白素点头:“我是女子。”
  她只有休沐的时候才会稍作打扮,其他时候都是素面朝天,不过武胆武者有武气护身,滋养经脉,这让白素皮肤状态极佳,五官也更精致。忽略其身高,基本不会认错性别。嗯,仅局限沈棠的班底,其他人要见了她的武胆虎符,该认错还是会认错。
  “你——怎么可能——”
  她情绪莫名激动,险些被污血呛到。
  白素纳闷:“我为何不可能?”
  从良之前干飞贼行当,白素极其擅长察言观色。见苗淑听到她回答,表情呆滞一瞬,恍若遭了雷劈,眼底俱是不可置信,白素就猜到什么,哂笑:“你莫不是以为自己是天上地下独一份,天命眷顾?你能习文自荐为士,我为何不能习武从戎为将?”
  她这话,戳中苗淑最为隐秘的骄傲。
  瞳孔一缩,这变化让白素笃定猜测。
  “你还真这么想?”
  想到苗淑方才对沈棠的辱骂,白素便起了诛心念头。蹲身与努力想仰起上身的苗淑平视,也不嫌脏,单手捏住她沾血的下颌骨,迫使苗淑痛苦仰头。白素在她耳畔低喃:“倘若这世上真有天命眷顾,那必然是吾主沈君。你估计还不知道,她与你一样也是女子。同为文心文士,同为女子,她是胜者,而你连同你的旧主都是阶下囚。”
  苗淑猝然睁大眼睛。
  奈何下颌骨被白素有力精瘦的手死死锢住,开不了口,说不了话,口中只能发出呜呜声。白素见她挣扎幅度变大,便知自己戳中了苗淑的痛处,她依旧冷着脸,可手指却逐渐缩紧:“你可知,自己为何被‘天命眷顾’,成了女子之中万中无一的特例?”
  白素笑着道出:“因为你曾是陇舞郡子民,仅此而已。陇舞郡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似你这般的,凑一凑也有几十百号人。这个变化是主公入主陇舞郡之后发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