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许山晴走近,高跟鞋的鞋跟踩在地板上发出“嗒、嗒”的轻响,与萧秋笔下的沙沙声形成奇妙的和声。她俯身看那纸上的字,发梢不经意间扫过萧秋的手背,带来一阵细微的痒意。是秦少游的《鹊桥仙》。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几个字写得极工整,“巧”字的竖弯钩如新月出岫,“恨”字的竖心旁两点似泪滴悬垂,笔锋婉转处似有千言万语暗藏其中。
  “又在练字?”她伸手去碰萧秋的手背,指尖触到她皮肤的温度,那暖意并非灼热,而是像冬日午后晒了许久太阳的棉被,带着沉静的熨帖感,“文联副主席日理万机,还有空临帖?”她的指尖划过萧秋手背上淡淡的青筋,那里有常年握笔留下的薄茧,触感粗糙却让人心安。
  萧秋放下笔,墨汁在笔尖悬了一瞬,终究还是滴回砚台,荡开一圈微小的涟漪。她转过身握住许山晴的手,那只手保养得宜,指尖带着常年弹筝留下的薄茧,与自己的正好相扣。她将许山晴拉到自己身边坐下,花梨木椅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再忙也要偷闲。”
  她看着许山晴,目光柔和得像浸在温水里的墨,
  “而且,今天突然想写点什么。”阳光从侧面照过来,萧秋鼻梁的轮廓被勾勒得格外清晰,曾经婴儿肥的脸颊早已在岁月中蜕变成清隽的线条,唯有眼底的温柔从未改变。
  许山晴的目光落在书案上,除了宣纸砚台,还放着一个小小的青瓷笔洗,里面盛着清水,水面上漂浮着几根细小的狼毫。旁边压着一枚刻着“秋”字的闲章,印泥盒是朱红色的,边缘描着金漆,已经有些磨损。她从小习古筝,对书画虽不精通,却也能从笔墨的浓淡干湿中品出韵味。“你这小楷越发精进了,”她用指尖轻轻点了点“飞星传恨”的“恨”字,“笔力沉稳,又不失灵动,这‘心’字底的三点,像是落进玉盘的珍珠。”
  她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案几边缘的木纹,那木纹呈山水状,摸上去光滑细腻,
  “不像我,除了弹筝,对这些笔墨之事总是不得要领。”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懊恼。
  “你想学?”萧秋挑眉,眼中闪过一丝惊喜的笑意,像投入湖心的石子,荡开层层涟漪,
  “我教你。”她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却又透着温柔的邀请。
  许山晴抬眼看她,阳光勾勒着萧秋的侧脸,鼻梁高挺,唇线清晰,曾经微胖的轮廓早已在岁月和自律中蜕变成如今清隽雅致的模样。她是文联最年轻的副主席,是出版过数本散文集的作家,是在各种场合都能从容应对的萧副主席,也是此刻在自己面前,眼神里带着期待的妻子。
  “好啊,”许山晴忽然来了兴致,嘴角扬起一抹俏皮的笑,
  “那萧老师可要耐心些,学生很笨的。”
  萧秋起身,书架上整齐排列着各种碑帖,《灵飞经》《黄庭经》《汲黯传》,她的手指在书脊上划过,最终取下一张新的宣纸,那宣纸质地绵韧,展开时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她又从笔筒里换了一支稍粗些的兼毫笔,笔杆是湘妃竹的,上面有天然的斑点,像落了一身的烟雨。
  “学小楷先从笔画开始,”她将宣纸铺好,用镇纸压平四角,镇纸是一对黄铜铸成的瑞兽,
  “永字八法,点横竖撇捺,今天先学‘点’。”她握住许山晴的手,将毛笔塞进她掌心,“握笔要稳,指实掌虚,像手里握着一只小鸟,不能太紧,也不能太松。”
  许山晴的手被她包裹着,能清晰地感受到她指腹的薄茧,那是常年与笔墨为伴的证明。她的心跳莫名快了半拍,鼻尖萦绕着萧秋身上淡淡的墨香和雪松香水的味道,墨香是沉静的,雪松是清冽的,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让她安心的气息,像冬日里围在身上的羊绒围巾。
  “这样?”她微微调整姿势,手腕却有些僵硬,毛笔在指间微微颤抖。
  “对,放松些,”萧秋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
  “手腕发力,不是手指。”她引导着许山晴的手,笔尖悬在宣纸上空,“看,先写一个‘点’,如高空坠石,要有力道,但落点要稳。”笔尖落下,轻轻一顿,一个圆润饱满的点便跃然纸上,墨色由浓至淡,边缘微微晕开,像一滴泪珠落在雪地上。
  许山晴看着那墨点,忽然觉得有些奇妙,仿佛透过这一笔一画,触碰到了某种古老而沉静的力量。那不是简单的墨迹,而是蕴含着千百年的文人风骨,是“每见笔锋必刻意求工”的执着,也是“信手拈来皆成章”的洒脱。
  “不错,”萧秋夸奖道,松开了手,指尖却在她手背上停留了片刻,“你自己试试。”
  许山晴深吸一口气,握紧毛笔,学着刚才的样子落笔。然而笔尖触纸时,手腕却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点画歪歪扭扭,像个没站稳的小人,墨色也深浅不一,边缘毛糙。她忍不住笑了出来,
  “看来这书法果然不是一日之功,比弹筝难多了。”
  “万事开头难。”萧秋递给她一张纸巾擦手,纸巾是带着淡淡玫瑰香的,
  “你小时候学古筝,不也是从勾托抹挑开始的吗?我还记得你第一次在班会上弹《高山流水》,紧张得琴弦都调错了。”
  提到古筝,许山晴的眼神亮了亮,像琴弦被拨动,发出清越的声响。“是啊,从小学到现在,古筝陪我走过了太多时光。”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萧秋身上,思绪却不由自主地飘回了遥远的初中时代,那些被蝉鸣和粉笔灰填满的日子,像一轴渐渐展开的古画,在记忆里泛着微黄的光。
  那时候的萧秋,和现在判若两人。
  记忆里的午后,总是伴随着聒噪的蝉鸣和操场上的喧嚣。阳光透过窗户,在许山晴的草稿本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被揉碎的金子。她习惯了独来独往,埋首于书本,直到那个总是笨手笨脚的女孩闯入她的视线。
  萧秋那时候又矮又胖,校服穿在她身上像个布袋,蓝色的布料被撑得发亮,袖口和裤脚都短了一截。脸上带着婴儿肥,跑操时总是踩别人的鞋跟,每次摔倒都会引起一阵哄笑。许山晴第一次注意到她,是因为自己干净的白球鞋被反复踩到,鞋面上留下了几个模糊的脚印。低头看见她涨红的脸,手足无措地道歉,声音细若蚊蚋,眼神里带着怯懦和不安。
  那场变故是从校刊上的那首诗开始的。许山晴记得,那天萧秋拿着校刊,眼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像捧着什么稀世珍宝,指尖轻轻拂过油墨未干的字迹。可不久后,教室里就开始出现窃窃私语和恶意的嘲笑。
  有人编了打油诗讽刺她的外貌,“胖子写诗酸掉牙,不如回家啃西瓜”,声音压得很低,却像针一样扎进耳朵。有人在她课桌里塞画着猪头的匿名信,墨迹在潮湿的空气里晕染成狰狞的笑脸。甚至有女生故意在走廊撞翻她的书本,看着她狼狈地捡拾,发出刺耳的哄笑,那笑声像玻璃碴一样,在寂静的走廊里回荡。
  许山晴默默看着这一切,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她不明白,为什么仅仅因为一首诗,一个人就要承受如此多的恶意。她看到萧秋越来越沉默,越来越孤僻,曾经眼里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像被风吹灭的烛火。她不再主动举手回答问题,不再拿着书本兴奋地与人讨论,甚至连走路都低着头,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直到某个午后,许山晴路过操场,看见萧秋被几个女生围在中间。其中一个染着草莓色指甲的女生尖利地叫着“肥猪”,声音划破了午后的宁静,周围是哄堂大笑。萧秋站在中间,脸色苍白如纸,身体微微颤抖,却紧紧咬着嘴唇,唇瓣被咬得失去了血色,却不肯掉一滴眼泪。她的双手紧紧攥着拳头,许山晴甚至能看到她手背上暴起的青筋。那一刻,许山晴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刺痛了,像琴弦被猛地扯断,发出刺耳的声响。
  她没有上前,只是默默走开了。现在想来,那时的自己或许也带着少年人的怯懦,不敢公然与所谓的“主流”对抗,害怕自己也成为被攻击的对象。但她记住了萧秋那双倔强的眼睛,那里面没有屈服,只有压抑的怒火和不甘,像困在笼中的野兽,眼神里闪烁着不屈的光芒。她也记住了她被欺负时紧攥的拳头,那是她无声的反抗。
  真正的交集,始于萧秋的十三岁生日。
  许山晴至今仍清晰地记得那个冬日的午后,天空阴沉得像一块浸透了墨汁的抹布,寒风刺骨,刮在脸上像刀割一样。她在篮球架看到了蜷缩着的萧秋,她的校服袖口的线头松散地垂着,指甲缝里还沾着泥渍,不知道是昨天被推搡时蹭上的,还是挖泥土留下的。脸上有未干的泪痕。
  “萧秋,你怎么哭了?”许山晴走过去,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关切,连她自己都惊讶于语气中的温柔。
  萧秋抬起头,眼睛红肿得像熟透的桃子,声音哽咽,带着浓重的鼻音:“没人在乎我,没人知道明天……是我的生日。”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结冰的喉咙里挤出来的,带着刺骨的寒意和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