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皇帝沉吟片刻,脑中忽然闪过三月前谢玉书因赐婚抗旨跪在福宁殿外,徐一为其求情时曾言“谢小友与老夫同乡”。
  这其中“同乡”的情分,究竟有几何?皇帝正暗自思忖,忽见一名小太监步履匆匆地奔至御座旁侍立的老太监身侧,附耳低语了几句。
  老太监挥手让小太监退下,随即躬身凑近皇帝,低声转述。皇帝闻报,眉头微蹙,随即道:“宣。”
  “宣——黎明药堂神医徐一觐见——!”老太监尖利的声音穿透大殿。
  “徐神医?”
  “此时觐见?所为何来?”
  殿下文武百官霎时一阵骚动,交头接耳,嗡嗡声四起。直到老太监一声威严的“肃静”压下,殿内才重新归于寂静。
  裴一雪稳步入殿,向皇帝行礼拜见。皇帝直接问道:“神医此来,有何要事?”
  “回陛下。”裴一雪躬身,声音清晰而沉稳,“草民是为中部凌宜、百越、承平三省肆虐的疫病而来。”
  此言一出,纵然方才还有些窃窃私语,此刻整个朝堂也彻底落针可闻,仿佛连呼吸都屏住了。
  皇帝沉默片刻,问道:“神医对三省疫病,有何见解?”
  “陛下明鉴,”裴一雪抬起头,目光灼灼,“如今疫病已席卷三省,生灵涂炭。若再不加以遏制,假以时日,恐将我大庆拖入万劫不复之境地,不知又将有多少无辜百姓命丧黄泉!故草民斗胆,特此自请,愿随钦差大臣即刻启程赶往疫源重地青州,望陛下恩准!”
  霎时间,文武百官如沸水入油锅,轰然炸开!顷刻间便分作泾渭分明的两派:
  一派忧心忡忡,高举皇城安危大旗,力图将他留在京师:
  “陛下安危乃国之磐石!倘若那幕后贼人趁神医离京,在京城投毒作乱,危及陛下龙体,又该如何是好?!”
  另一派则痛心疾首,以三省哀鸿为念:
  “幕后贼人是否会投毒京城尚未可知,纯属臆测!然三省百姓水深火热,病逝者已逾万人!岂能因这虚无缥缈的‘倘若’,便将神医强留京城,弃三省万千生灵于不顾?!”
  “本官何曾说过弃百姓于不顾?!只是主张待京兆府擒获元凶,京城再无后顾之忧时,再遣神医离京方为稳妥!”
  “若京兆府迟迟捉不住那凶徒,三省百姓如何等得起?!每拖延一日,便是上千条人命啊!”
  “够了!”皇帝一声厉喝,如惊雷炸响,瞬间压下所有争吵,“殿前喧哗,成何体统!”
  百官噤若寒蝉。皇帝目光转向裴一雪,语气转为郑重:“神医心怀苍生,挺身赴险,真乃我大庆之幸!朕今日便在此,将三省黎民的性命托付于神医之手!望神医不负众望,早日平定这祸乱国本的疫灾,凯旋还朝!”
  准允了裴一雪,朝廷仍需选派官员携赈灾银饷物资与他同行。
  此刻,在百官眼中,徐一神医的医术几近通神。一月之内六场诡异疫病的扑灭,早已验证了“徐一在侧,性命无虞”的铁律,京城三岁小儿都知。
  有神医同行,此行凶险骤降。甚至在不少人看来,那幕后黑手随时可能对京城发难,跟着徐一去凌宜,反倒比留在京城更安全几分!
  更何况,若能办成这平定三省疫灾、拯救万民于水火的天大功劳,前程何愁?
  一时间,朝堂之上,从皇子到百官,心思皆活络起来。
  方才避之唯恐不及的苦差,转眼竟成了人人垂涎的香饽饽。
  “陛下!”燕王赵宴清率先出列,“徐神医高义,儿臣身为皇子,岂能袖手旁观?值此大庆子民罹难之际,儿臣责无旁贷!燕王赵宴清,自请前往凌宜主持赈灾!”
  “怎能让燕王亲涉险境?”魏王赵弘璋紧跟着跨前一步,朗声道,“燕王儿女绕膝,且我那皇侄儿不过三五岁稚龄,此等差事,理应由儿臣这个无牵无挂的‘孤家寡人’前往!魏王赵弘璋,自请赴凌宜赈灾,望父皇成全!”
  除了尚在禁足期的晋王,到场的皇子皆你争我抢,寸步不让,心中无不盘算:功劳即便己方捞不到,也绝不能让对手轻易捡去!
  眼看皇子们争得面红耳赤,随行人选却仍未敲定——皇子赴险地,总要有一二得力官员辅佐。文武百官又纷纷跳出来,各陈理由,争相自荐。
  皇帝的脸色越来越沉,看着这前倨后恭、唯利是图的众生相,不由得冷笑出声,语气满是讥讽:“好啊!一个个忠肝义胆,倒显得朕和这些默不作声的爱卿们成了薄情寡义之徒!不若由朕亲自领着尔等,统统奔赴那凌宜疫区算了!这皇城,不要也罢!”
  殿下百官闻言,霎时呼啦啦跪倒一片,冷汗涔涔。
  皇帝深吸一口气平复心绪,目光投向裴一雪,将难题抛了过去:“神医此去凶险异常,不知对随行大臣人选,可有要求?”
  裴一雪心知肚明这是甩过来的锅,也不推辞。京城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他绝不会留谢玉书独自陷于此地。
  至于皇子人选……
  六日前疫病已蔓延三省,此刻恐怕邻省也已遭殃。若能一举平定七八个省份的灾疫,收拢那浩荡民心,这份千载难逢的功业……裴一雪目光掠过御座。
  齐王既有心于那个位置,作为盟友,自当助其一臂之力。
  他躬身回禀:“陛下圣明。此行凶险万分,草民斗胆,期望同赴灾地的,乃是草民略熟悉、配合起来更为顺畅之人。只是草民对朝堂诸公知之甚少,有过几面之缘的,也只有齐王殿下和谢少尹了。”
  此言一出,皇子们率先安静下来。在他们看来,除非功落己身,否则其他任何一个皇子去都于己不利,但齐王不同——
  一个已嫁作人妇的双儿,连上朝的资格都无,即便得了天大的功劳,又能如何?不过是在那锦绣衣裙上多添几朵无用的花样罢了。
  魏王正欲开口表认同,燕王已抢先一步,语气带着几分轻松:“七弟既与神医相熟,且半年前曾亲赴凌宜体察民情,确为不二人选!”
  有他领头,其余皇子也纷纷偃旗息鼓,随声附议推举齐王。
  随行官员,除谢玉书外,皇帝又指派了开头那名五品郎中。
  早朝散罢,裴一雪并未回药堂,而是径直来到了谢府等候。
  谢玉书几乎是飞奔回来的,推开房门时气息未平。
  “这是……怎么了?如此急切。”裴一雪迎上前,伸手欲扶。
  谢玉书却一把抓住他的双臂,力道之大,让裴一雪微微一怔。
  “陛下命我即刻收拾行装,随神医启程赶往凌宜!”谢玉书语速飞快,“疫区凶险,行程必是星夜兼程。我担心你——”他眼中忧色浓重,“舟车劳顿,你的身体恐难支撑……”权衡利弊之后,谢玉书紧盯着裴一雪的眼眸,艰难问道:“你想留在京城,还是……与我同去凌宜?”
  裴一雪看着他纠结的模样,面上浮起浅笑,反问道:“阿书希望我留下,还是,与你同行?”
  “我……”谢玉书喉结滚动了一下,挣扎片刻,才极低极沉地吐出三个字:“不知道。”
  唉……裴一雪在心中无声叹息。看着谢玉书这般模样,他竟也一时拿不定主意“裴一雪”是否该去凌宜了。
  然而思绪电转,他还是坚定了原计划。中部三省疫情如火燎原,足够让“徐一”分身乏术。他恐无法再分心扮演“裴一雪”这个角色。
  裴一雪抬手掩唇,发出一阵压抑的轻咳。谢玉书立刻替他抚背顺气,声音满是焦虑:“又难受了?”
  “没有,老毛病,不打紧。”裴一雪抬眼看他,眸光温和中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我这身子骨……若带上我,只会拖累行程。凌宜的疫情,等不得了。”
  四目相接,裴一雪唇边勾起一丝安抚的笑意。谢玉书看着他苍白的脸,深吸一口气,终于下了决心:“那你……留在京城,务必照顾好自己。这段时日切勿出门,少与外人接触,所需用度差人去办。”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等我回来。”
  “好。”裴一雪一个“好”字刚轻柔落地,整个人猝不及防地被谢玉书猛地拽入怀中!
  圈在后背的臂膀收得死紧,仿佛要将他揉入骨血。谢玉书整个身体都在不易察觉地细微颤抖。
  裴一雪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狠狠撞了一下,他闭上眼,抬手回抱住那坚实的背脊,一下下轻抚着安慰:“放心。天子脚下,皇城所在,必定比旁处安全许多。阿书无须为我忧心。”
  “嗯……”谢玉书闷闷地应了一声,鼻音微重。
  相拥片刻,裴一雪轻轻摩挲着他的背,提醒道:“阿书不是还要赶赴凌宜?该去收拾行装了。”
  “好。”谢玉书应着,像是被烫到般,猛地松开了他,转身疾步走向衣柜。
  就在他转身的刹那,裴一雪瞥见他眼尾似乎泛起了一抹难以掩饰的红。
  裴一雪跟了过去,“我帮阿书。”他接过谢玉书拿出的衣物,试图用轻松的语气打破沉重,“趁这会儿工夫,阿书不如,再多看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