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谢玉书动作一顿,目光飞快地扫过他脸,又迅疾低下头去,专注地叠着衣服。
  “阿书?”裴一雪凑近人耳畔,低声轻唤。
  “不能看。”谢玉书闷声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这句“不能看”落入耳中,裴一雪的心不禁狠狠一颤!若是从前,他必定要追问到底,问问人缘何不能看?将谢玉书逼到角落里,让人说出羞于启齿的情话不可。
  眼下,便算了吧。
  不待他开口,谢玉书迅即起身,将包袱平铺于桌面。
  见谢玉书情绪低落,裴一雪拿上衣物,走到人身侧,温声道:“有徐神医在,疫病至多半月便能平息。我在家,等阿书回来。”
  “好。”谢玉书始终低着头,当真不再看他一眼,只哑声道,“你照顾好自己。”
  裴一雪笑着回:“阿书也是。”
  话毕,谢玉书再未多言,随意抓了三套换洗衣物塞进包袱,大步流星地跨出房门。
  裴一雪立在原地,目送那道挺拔却带着沉沉离殇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外,他缓缓站起身,目光沉静。
  他也该出发了。
  第62章
  午时, 城门下。
  裴一雪策马赶到时,齐王、谢玉书和另一位五品郎中已在等候。
  为了尽快驰援凌宜,众人皆轻装简行, 放弃了繁复的马车, 统一骑马。
  “神医和殿下的身体, 骑马赶路可受得住?”谢玉书面露忧色。毕竟“徐一”年过六旬,而齐王对外还处于“病弱”的状态。
  那五品郎中急得团团转,疫情容不得耽搁,骑马是快,可若因此累垮了神医,如何是好?
  齐王与裴一雪对视一眼。
  齐王沉声道:“本王近两日尚可,无须担忧。”
  裴一雪亦道:“老夫虽年迈,筋骨还算硬朗。”
  “出发吧。”齐王一声令下。谢玉书点头领命, 目光掠过京城方向, 扬鞭策马,对后方数百护卫高喝:“启程!”
  蹄声如雷,数百人的队伍卷起烟尘,迅速远离京城。
  五日后,队伍穿过两省,抵达承平邻省赤璋。
  不出所料, 疫病已突破承平防线,在赤璋境内肆虐。为阻隔疫情扩散, 赈灾队伍决定先在赤璋省边境县城曲江驻扎。
  “曲江县染病者已逾三千,死者上百。”曲江县令引着裴一雪等人赶往隔离区,“病患皆隔离于城西,下官已下令焚烧遗体,以防毒株蔓延。”
  “官爷!官爷!”一名形容狼狈的妇人死死护着怀中两三岁的女童, 哭求官差,“囡囡还有气!还没死啊!”
  县令摆手示意官差强行带走,裴一雪扫过女童面庞,急声制止:“且慢!”他上前探女童脉搏,翻开眼皮,“留下吧,还能救。”
  他将孩子平放于地,取出针包,一枚银针精准刺入涌泉穴。七针过后,女童微弱的脉搏和呼吸渐渐恢复。
  官差探其鼻息,喜极而泣:“不愧是京城派来的神医,果真有起死回生之能,我们有救了!”
  裴一雪收针,转向县令:“先带老夫去焚烧尸骸之地。”
  不足两里外,柴垛高垒,层层叠叠压着两三百具尸首。裴一雪耗时一个时辰,从中拣出七八十具仍有生机的“尸体”。
  在众人屏息凝视下,他施术回春,让这些冰冷的躯体重新有了微弱的气息。
  整整三个时辰过去,裴一雪起身时身形微晃。谢玉书眼疾手快扶住他:“神医?”
  “无妨。”裴一雪望着柴垛上剩下的两百多具尸骸,叹气道:“烧了吧。”
  回程路过隔离区,一群人猛地冲上来将他们团团围住。“可是黎明药堂的徐神医?我们都是签过药堂互助契约的,神医得先救我们啊!”
  裴一雪忆及契约条款,只承诺遇疾可支出三倍诊金,并未提及优先救治。但黎明药堂初入赤璋立足未稳,便得百姓信任,此刻予以回馈,自是应当。
  “多谢诸位信任黎明药堂,”裴一雪将人一一扶起,“诸位有难,药堂义不容辞。诸位放心,若持契约至药堂坐诊大夫处,在同等病况下,必得优先救治。”
  此言一出,其他病患登时哗然。
  “凭什么?那我们呢?”
  “不就是钱吗?多少钱?那契约我现在就签!”
  “对!我们现在签!”
  “诸位稍安。”裴一雪眉头微蹙,“持契约者,只在黎明药堂郎中处优先。全城召集的医者远不止黎明药堂一家。至于现签契约,疫病波及七省,黎明药堂全力以赴抗击,互助契约已暂停开放。”
  “歪理!”一名衣着尚好的男子高声嚷嚷,“旁的郎中若能治,何须等你?朝廷派你来,莫非只管你那药堂的私利?”
  “来人!”县令急喝。
  “不必。”裴一雪拦住官差,直视那男子,“其一,救治全城百姓非老夫一人能为,老夫职责是尽快研制治法,授予众医,共抗疫病。其二,事分缓急,若有濒死病患,可速抬至老夫跟前。其三,疫病之前,黎明药堂承百姓信赖,签下契约。如今他们遭难,药堂‘私利’可弃,但他们的‘权益’,药堂必当守护!”
  他几句话堵得男子哑口无言。
  语毕,在官差护卫下,裴一雪离开了喧闹的隔离区。经手七八十例濒死病患,他对此次疫病的疗法已胸有成竹。
  回到县衙,裴一雪即刻部署:“召集行医十年以上医者,传授此套针法。另按此方及感染人数备药,若城内药材不足,速令济世驿站从他省调运!”
  处理完曲江事务,裴一雪又提笔疾书两封信:“还请殿下拓印此信,快马送往邻近各省及各边城,尤其赤璋、江溪、连庄、山杭四省边界,严防疫情外扩。观曲江病例,一人身上毒株已有异变迹象。青州作为疫源之地,恐更凶险,老夫需即刻前往。”
  从曲江到青州,又耗两日。裴一雪马不停蹄,直奔燕城黎明药堂总堂。
  “东家!”一见裴一雪,掌柜陈营老泪纵横,扑了过来,“您可算回来了!呜呜……”
  这一嗓子,引得堂内遍地哀声的病人纷纷侧目。
  “神医!是徐神医!”不知谁又喊了一声,病患们登时如潮水般围拢。
  “神医救命啊!”
  “救救我家孩子!”
  药堂伙计和护卫慌忙将裴一雪护在中央。“诸位勿慌!”裴一雪扬声安抚,“疫病药方已下发各药堂,按方服药,便可无恙。”倘若感染的并非那变异毒株的话。
  好不容易安抚住众人,裴一雪随陈营进入内堂。见他几番欲言又止,满面愁容,裴一雪眼神示意陈营进里屋说。
  “东家,”陈营愁苦万分,“疫前,凌宜省几乎全省百姓都与药堂签了互助契约。本想是为百姓谋条后路,积德行善。岂料不满两月,这该死的疫病就来了!契约在身,数百万百姓的药费,药堂都得自掏腰包垫付啊!五百多万人!当初收的那点契约银,加上药堂整年所得,连同济世驿站的盈余,全填进去了!如今已是入不敷出,下月伙计的月钱都发不出了!这可如何是好?”
  “莫慌。”裴一雪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他也未曾想,自己有朝一日竟会从挥金如土的富商,一夜打回原形,变回当初初来乍到、连件新衣都买不起的穷光蛋。
  “朝廷所拨三千万两赈灾银,应能顶上一段时间。至多半月,待八省疫情消逝,一切自会好转。”他宽慰两句,又问道:“西塘县如何?奶娘和戚达他们可好?”
  “西塘县城城小人少,比燕城略好。李婶在乡下,戚达在七侠崖,都远离人烟,一切安好。”
  “那就好。”裴一雪稍稍放心,“稻花村和济世驿站应还有些囤积药材。即刻传信戚达,按此单所列数额,速运往各地黎明药堂。”
  整整一下午,裴一雪在药堂处理了十几例棘手的变异毒株病患,忙得头晕眼花。
  “敢问可是黎明药堂徐神医?”裴一雪正俯身检查一名病患,身后传来问询。
  他转身望去,只见几位年近七旬的老者,领着数十人的队伍,拨开哀嚎的病患,朝他径直走来。人人身背药箱,皆是医者模样。
  裴一雪迎上前:“敢问诸位是?”
  领头老者拱手:“玄谷医仙司空照,久仰黎明药堂大名,久仰徐神医。”
  “医仙言重,折煞老夫了。在下亦久仰医仙圣名。”裴一雪赶忙还礼。
  玄谷医仙司空照的名号,响彻大庆乃至诸国,其“灵枢天星针法”传说能救心脉断绝之人。
  在裴一雪心中,此书世界,医术堪与他比肩者,唯司空照一人。去岁冬日皇帝病重那次未能得见,不想今日在疫区相逢。
  八省疫区皆病人多而医者少,司空照带来的这数十位大夫,无异于及时甘霖。
  “此礼神医当之无愧!”司空照郑重道,连同身后众医一同鞠躬,“神医为救苍生,散尽家财,不辞劳苦,日夜兼程为各地研制良方,令我等行医之人汗颜!为此,我等集结八千五百余名医者,分作三百六十二队,正奔赴八省各地黎明药堂驰援。我等特来燕城,略尽绵薄,还望神医与药堂莫嫌微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