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芙蓉 第5节
  宋昭忍着不适向老夫人请安。
  老夫人齐氏是祖父的继室,当年祖父从军还未承爵,续娶了家世一般却能生养的齐氏,齐氏也不负众望生了三个儿子。后来祖父用军功换来了爵位,将世子之位留给了身为嫡长子的父亲,齐氏对此颇有微词。
  略寒暄了几句,世子作为外男,不宜久留,便起身告辞,却被小齐氏拦住。
  “世子既然来了,也认认几个表妹,一家子亲戚,不必太过拘束。”小齐氏笑意盈盈,语气温和,却带着几分不容推拒的意味。
  宋昭还未及开口,小齐氏已将她引至一位满身珠光宝气的姑娘面前,“这是万家姨母的表妹,名唤灵秀,最是知书达理,不仅擅长厨艺,绣工更是出众,可是咱们南州数一数二的巧手呢。”
  “灵秀见过表哥,”万灵秀脸颊微红,却仍落落大方地福身一礼,只是她满头珠翠,一身绫罗绸缎,反衬得俗艳了些。
  宋昭正欲拱手还礼,却被宋方仪一把挽住胳膊。她眉眼含笑,语气轻快:“宴哥哥,这位是我表姐姜巧云,琵琶技艺精湛,远近闻名。听闻你喜爱音律,不如移步雅室,品鉴一番?”
  话音未落,姜巧云已微微低头,唇角含笑,柔声道:“见过世子,不知巧云有没有这个荣幸,得世子点评几句。”
  宋昭只觉得如芒在背,心中暗叹:自己一个纨绔,何时成了品评琴艺的大师了?
  “世子,袁公子遣人来了,立等着世子回去。”这时,京墨在外高声回禀。
  宋昭这才脱身。
  出了延福堂,宋昭才松了一口气,问京墨:“袁三的人呢,可说了是什么事?”
  “哪里是袁三公子的人,是芙蓉巷那边来了人,说那位公子已经醒了,巫医让世子抽空去别院瞧瞧。”京墨道。
  “好,那就趁今夜过去一趟。”
  京墨眼中闪过一丝犹豫,最后坦白道:“世子,属下办砸了一桩事。那日将那位公子带出镜花楼后,就去找管事谈赎身的事,管事却说当晚并没有安排人到世子的房里。属下闻言不敢再深究,这几日暗中查访,镜花楼里确实没有一个叫九鸣的人。”
  宋昭一惊,“九鸣醒来可说什么了吗?”
  “没有,他自醒来后,便一言不发,巫医才这么着急请世子过去。”
  第6章 巫医九鸣瞎了也还是这般好看
  在南洲,相传有擅养蛊的巫医,藏身于瘴雾弥漫的深山之中。身着靛蓝麻衣,腰间悬着竹篾编织的蛊笼,笼中窸窣作响幽幽泛着绿光,仿佛藏着千万活物。
  这个传说,在京都传得神乎其神,宋昭第一次听说,是十岁那年回京,在郑国公府做客时郑三小姐说的。
  那时宴会上几家小姐看上了她腰间挂着的铃铛,团团围着她说笑。国公府的三小姐冷着脸一把夺了过去,掷在地上,又使劲踩了几脚,言之凿凿铃铛里养着蛊虫,专吸人的魂灵。
  宋昭委屈至极,回去后翻看医书杂记,非要找到南州不养蛊虫的证据,准备下次宴会上狠狠打脸郑三小姐。后来,还没有来得及打脸,阿弟就出事了。
  虽没有找到证据,却也收获不少巫蛊传说。印象最深的是,巫医有一双浑浊中透着精光的眸子,能窥见人骨血里的病痛。曾有富商求巫医替子续命,巫医以“替命蛊”将其救活,富商感激不尽,酬以千金。
  正因这个传说,十岁的宋昭独自一人上山,在瘴林深处寻找身着靛蓝麻衣的巫医,只为救醒重伤昏迷的弟弟。
  她在瘴林中不知疲倦地找了三天三夜,后来迷失方向,晕倒在林中。醒来时,身处一间草庐中,满院飘荡着药香,床边一慈眉善目的老妪,身着靛蓝麻衣,正端着药碗,一勺一勺喂她喝药。
  宋昭以为遇见了巫医,急忙跪请老妪,愿引“替命蛊”为阿弟续命。
  老妪却连连否认,劝道:“小姑娘且回去吧,世上哪有什么巫医,只是一个谣传罢了。你只听说了“替命蛊”能为人续命,却不知这个故事的另一个结局:
  那商人威逼巫医替子续命,巫医迫于无奈,以“替命蛊”将病气渡给山中樵夫。岂料樵夫命硬,反引蛊虫倒噬,富商之子七窍流血暴毙,巫医亦化作一滩黑水。
  小姑娘,这样的“替命蛊”你还敢赌吗?天命不可违,生老病死都有定数,世上没有“替命蛊”,更没有引蛊续命的巫医,只有贪婪的虚妄,和因果循环,善恶有报。”
  听得这番话,宋昭痛哭不已,她想用自己引蛊救阿弟,却也不想连累无辜之人丧命。若巫医是子虚乌有,那阿弟的病怎么办?
  待冷静下来,发现床边整齐地堆叠着泛黄医典,草庐四周种满了药草,院中竹匾错落排开,晾晒着苏木、田七等,老妪佝偻着身子推转碾轮,将晒干的苍术细细研磨成齑粉。
  宋昭忙上前帮忙,试探着问:“婆婆,有没有医治重伤不愈的药草。”没有巫医,她寻一些药草给阿弟,说不定可行。宋昭见老妪种药又看医书,即便不是巫医,也是懂药材的。
  老妪不理,只一味地劝她早回家去。宋昭也不恼,暗中记下路线,回家后带上银两和吃食,再次返回草庐,以救命之恩相谢,又被老妪赶了回去。
  此后,每隔三日,宋昭都要去一趟草庐,如此这般往返几次,宋昭慢慢和老妪相熟,时常见她给山中农户治病。渐渐发现她不仅医术高明,精通传统的草药疗法,还熟谙针灸、推拿等技艺。
  她治病用药常常离经叛道,手法独特,令人难以捉摸,若非胆大或走投无路之人,轻易不敢寻她诊治。她不耐烦别人称呼她神医,说她姓巫,让大家只管叫她巫医即可。
  一日山中大雨,宋昭滑进深坑,天色渐暗,雨却越下越大,就在绝望之际,她看到老妪冒雨寻来,腰间竹笼却幽幽泛着绿光,似有活物窸窣作响。
  那夜过后,老妪终于答应给宋晏治病,却让宋昭答应她两个条件,一是不问她姓名来历;二是等她百年之后,若未了结心愿,要她守着草庐,等一个故人来寻。
  宋昭痛快答应下来,至于是什么心愿,巫医没说,她也没问。当年阿弟气息全无,已时日无多,什么条件宋昭都会答应。
  ……
  戌时三刻,宋昭一袭红衣罗裙出现在芙蓉巷别院里。
  这间别院是宋昭以永安堂少东家的名义购置的,为掩人耳目,来这里都以女装示人。之所以选择芙蓉巷,是这条巷子离侯府近,巷子里大多是富商的私宅,常年不见人。
  大隐隐于市,芙蓉巷是最好的选择。
  宋昭将阿弟安置在这里,巫医每月会住上几日,施针换药。当年,巫医拿药汤一点一点将宋晏从鬼门关拉了回来,身上的伤是好了,人却一直昏睡着,这些年来,她寻遍了古籍药方,仍旧没有醒来的迹象。
  别院分东西两个跨院,东院给宋晏养病,西院便给了九鸣住。
  宋昭疾步向东院行去,猝不及防间撞见溶溶月色下,一袭素白身影静静地伫立在花架下。那人纤长指尖轻抚芙蓉花瓣,胭脂色的重瓣被揉进指缝里,忽又被折下花枝移至鼻尖轻嗅,薄唇几乎触到颤巍巍的花蕊,仿佛在品味花的芬芳。
  他双眼覆着雪色绫缎,长发半绾半散,被一根赤锦系着。身上素纱中衣松垮披着,衣带在腰间潦草打成死结,脚上未穿鞋袜,赤着脚站在卵石小径上,旁边一洼玲珑鱼池漾着清辉,斑斓锦鲤曳尾而过,时不时冒出头,搅碎满池月华。
  微风轻拂,携来一缕若有若无的花香,宋昭不由得驻足,凝望着月色下的那抹身影,恍惚间,仿佛看见谪
  仙临世。
  宋昭心中惊艳,就算九鸣瞎了,也还是这般好看,若在镜花楼,定是头牌。可惜查不到来历,这般姿色,她大可以转手送人,从中谋利。
  “公子,您怎么不穿鞋就出来了?”这时小厮匆匆赶来,手上拿着衣服鞋袜。抬头就看到宋昭带着一个丫鬟站在庭院里,慌忙上前道:“常青见过七小姐。”
  别院的小厮只知道这个宅子的主人姓叶,经常出入宅子的小姐是主人的嫡妹——叶七小姐。
  宋昭挥挥手,看了一眼九鸣,对小厮道:“好好侍候公子,侍候好了有赏,出了差池,唯你是问。”
  吩咐完,宋昭再未理会九鸣,匆匆而过。
  “小姐请留步,”九鸣忽然出声,也不管前路是否平坦,循声就朝宋昭走来,“扑通”一声掉进了鱼池中。
  小厮惊呼一声,急忙下水去捞。
  宋昭闻声回头,就见九鸣湿漉漉从池塘里爬上来,头发衣衫尽湿,却仍旧不忘摸索着朝宋昭的方向,“七小姐呢?七小姐走了吗?”
  宋昭叹息一声,“公子先回去换身衣服,我稍后便到。”
  即便九鸣不找她,她也会去找九鸣的,只不过先要等她看过宋晏再说。
  东院里,巫医心事重重坐在灯下,手中的医书却迟迟未动。
  宋昭见此情景,只以为她是在为阿弟的病情烦忧,这几年巫医对阿弟尽心尽力,所以她没有想到别处,匆匆和巫医打过招呼,就进到内室看望宋晏。
  来到内室,床榻上安静地躺着一个身形修长的男子,模样和宋昭八成相似,双目紧闭,似睡着了一般。
  “阿宴,阿姐来看你了,来迟了几日,阿宴不会怪阿姐吧?最近怎么样?”宋昭坐在床边,伸手试了试他的额头。
  “前几日,阿姐遇到一伙刺客,用的是陈刀。七年了,我们的仇人,终于又出现了。这一次,阿姐绝不允许像七年前那般草草结案,幕后之人,不管是不是陈国余孽,还是另有其人,就算掘地三尺,阿姐也要将他挖出来,为你报仇。”
  “对了,侯府里齐氏想谋夺世子之位,安排了万家表妹和姜家表妹,我尚能应付。阿姐想着,若是阿宴醒着,估计也不会看上万家和姜家。你放心,你不喜欢的,阿姐不会帮你娶回去,等你醒了,阿姐帮你选一个你喜欢的,娶回家当你的世子夫人,然后再给我生一个可爱的侄儿……”
  过了许久,宋昭才红着眼睛从内室走出来。
  楚楚递来一块帕子,安慰她道:“阿姐别难过,我和师傅最近翻看古籍,找到了九叶灵芝草的记载,或许可以医好阿兄。”
  楚楚是忠勇侯从育幼堂里领养的苦命孩子,宋昭就让她待在别院,跟着巫医学医,照顾宋晏。她心思单纯,懂得感恩,又很好学,永安堂的大部分丸药都出自她手。
  “如何找到的?此灵草长在什么地方?”宋昭追问,急切地看向巫医。
  巫医摊开一本发黄的医书,指给宋昭,“西院那位公子脉象古怪,似中了一种罕见的毒,名曰半月散。中毒者身体常常不受控制,一开始会眼盲、失声,再然后身体如碎骨般疼痛,最后是肌肤溃烂,骨头一寸寸碎掉,在痛苦折磨中死去。”
  “半月散是前朝陈国宫廷秘药,随着陈国灭亡失传已久。我和楚楚翻找陈国医书典籍时,找到了相克的药物——九叶灵芝草,此药不但能解半月散,还能医治阿宴。”
  巫医说完,眼底闪过一丝犹豫,半月散阴毒之极,是前朝陈王室为了惩罚不忠之人研制的秘药,中药之人,不能与女子接触,一旦接触难以控制欲念,刚开始还能靠意志力控制,随着时间推移,越到最后越难以控制,疯癫至欲念焚身而亡……
  眼下宋昭尚未成亲,巫医怕说出来污了她的耳朵,犹豫着将这些隐去不提。
  宋昭颤抖着双手拿过医书,心中忽然生出一丝疑惑,九鸣为何会中陈王室的秘药?
  巫医同样疑惑道:“中了半月散的人,通常发作得很快,至多能活半个月。我为他把脉,发现毒性才抵达他的双眼,不知道是什么缓解了毒性发作,还是他服用了什么解毒的丹药?”
  宋昭想到两人独处一整晚,面色一红,两人的肌肤之亲,会不会缓解?
  她找理由将楚楚支走,吞吞吐吐将那夜的事讲了一遍,末了还故作潇洒地问需不需要服用避子汤药。
  巫医闻言,眸中精光一闪,立刻为宋昭把脉,又问了癸水的日子,最后连连叹气说她不懂事,再服避子汤为时已晚。
  宋昭脸色倏地发白,手也不自觉地伸向小腹。
  第7章 面对那夜,你不记得了吗?
  远处传来更鼓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巫医枯瘦的手指搭在宋昭的腕间,久久未动。诊完左手,她又示意宋昭伸出右手。烛光下,老人布满皱纹的脸愈发显得阴沉,眉头紧锁。
  “婆...婆婆...”宋昭的声音有点颤抖,像是风中摇曳的烛火,随时可能熄灭。她的喉咙发紧,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连呼吸都变得困难。像是被推上了刑场的囚徒,等待着最后的宣判。
  巫医沉吟片刻,缓缓道:“忧思郁结,心火亢盛,加上心脉受损的旧伤,”她抬眼看向宋昭,目光如炬,“夜不能寐,惊悸多梦,可是如此?”
  宋昭慌忙点头,“除此之外呢?就没有别的了?”不是说避子汤来不及了吗…
  “有,体内少许残毒,倒是无碍,待会让楚楚给你煎一副药。”巫医自顾自地道:“不是有保心丸吗,你怎么还能让自己中毒?”
  保心丸起初是巫医和楚楚为她炼制的补药。以天山雪莲为君,辅以千年人参、冬虫草、麝香等珍稀药材,经九九八十一日炼制而成。服之清心火,养心脉,安神定志。
  后来她建立永安堂,深知人心之微妙,越是难得之物,越能勾起贪念。便散布消息,称此药乃巫医一脉单传,需在月圆之夜以九种珍稀药材炼制,一年只得百粒。又让人在茶楼酒肆间传颂,说某某富商重金求购不得,某某贵人因得此药而重获新生。
  保心丸声名大噪,宋昭却故意将出售的日子定得飘忽不定,有时提前,有时延后,更添几分神秘。每次开售,仅放出三五粒,引得众人争抢。价高者得,一粒药丸的价格竟被哄抬至千金。
  宋昭讪讪道:“那日出门仓促,忘记带了。”
  巫医从药柜深处取出一只雕花红木匣子,从中取出几粒药丸放入宋昭的荷包中。那药丸裹着薄薄的蜡纸,折得整整齐齐,像极了儿时街边卖的松子糖。叮嘱道:“这药虽不算稀罕,但关键时刻能护你心脉,千万别再忘了带。”
  宋昭低头看着荷包,指尖触到那几粒药丸,露出一抹笑意,这些在她眼中“不算稀罕”的药丸,早已被她包装成千金难求,权贵们争相追捧的“灵丹妙药”。
  她抬眼看向巫医,见她鬓角又添了几缕白发,衣袍上还沾着草药的清香。她一如既往地专注,不是在草庐中侍弄那些药花药草,便是来别院为宋晏施针换药,仿佛世间纷扰都与她无关,真正的超凡脱俗,神医一般的人物。
  宋昭将荷包收好,低声道:“婆婆放心,这次我一定记得带。”她顿了顿,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像是犹豫了很久才开口,“那……避子汤的事,当真来不及了吗?”
  巫医抬眼瞥了她一眼,拿着药杵顿了顿,语气里带着几分责备:“避子汤伤身,事后服用才有效,你现在才想起来,还有什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