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芙蓉 第6节
  宋昭脸色一红,嘴角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荷包的系带,耳根烧得发烫。
  巫医叹了口气,放下药杵,语气缓和了些:“你还是完璧之身,要什么避子汤?之前教过你的诊脉之法,连滑脉都辨不出了?”
  听到这话,宋昭猛地抬起头,眼中的忐忑瞬间化作了释然,脸上也漾起一丝笑意。她快步走到巫医身边,挽住她的胳膊,语气里带着几分撒娇的意味:“婆婆教训的是,是我学艺不精。这不是……时日尚浅,我怕自己诊错了嘛。”
  巫医摇了摇头,“你啊,心思太重,反倒把自己绕进去了。”又状似无意道:“若真的怀了孩子,你打算怎么
  办?”
  宋昭先是迷茫地摇了摇头,眼神有些恍惚,仿佛思绪飘到了很远的地方。她垂眸沉默片刻,才低声开口:“方才婆婆说避子汤为时已晚时,我……我竟有一瞬间觉得,若是真的有了,或许也不是坏事。甚至想着,或许可以生下来。”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说到这里,她抬起头看向巫医,眼中带着几分困惑和无措:“可现在冷静下来,我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心里乱得很,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喘不过气来。”
  如果阿弟一直不醒,她这个侯府世子就要一直扮下去。为防止身份揭穿,她或许不会成婚,可侯府必须有后,那么生个孩子,现在不提,将来也会提上日程。父亲在前线生死未知,朝廷对宋家军虎视眈眈,没了父亲,没了宋家军的庇护,阿弟怎么办?
  巫医眼中有流光闪过,拍了拍宋昭的手,“别想太多,一切顺其自然就好。”
  “婆婆,阿弟还能醒过来吗?”宋昭声音闷闷的,像以往的所有日夜那样,一遍遍地问巫医。
  “快了,只要找到九叶灵芝草,就有希望。”巫医安抚宋昭。
  直到宋昭离开了许久,巫医还怔怔没有回神,她撒谎了。
  九叶灵芝草救不醒宋晏,却能救西院那位公子。
  烛台上的火苗忽然一闪,在漆黑的夜晚,好似惊雷落下,恍惚中,巫医又似回到了二十年前,那个电闪雷鸣的雨夜——
  “恭喜夫人,是个男孩,脚上还有块胎记。”
  “快让我看看……阿芜,将他抱去吧……阿芜,我和儿子的身家性命就交给你了……”
  一滴温热的泪水滑落,巫医抬手拭去,低声呢喃:“夫人,阿芜好像……见到公子了。”
  ……
  月光如纱,轻轻笼罩着这座僻静的别院。
  宋昭独自坐在廊下的石阶上,看着满院的月色。月色如水,洒在青石板上,泛起一层淡淡的银辉,仿佛地面覆了一层薄薄的霜。远处的花树在月光下摇曳,枝影交错,投下斑驳的暗影。
  楚楚领着小丫鬟,提着食盒正巧走过,“阿姐怎么在这儿?师傅让我给你煎的药,正要送你房里,趁热喝了吧。”
  宋昭接过药碗,眉头微蹙,碗中的药汁黑沉沉的,散发出一股浓烈的苦味。她抿了一口,忍不住皱了皱鼻子,脸上写满了不情愿。放下药碗时,她的目光扫到一旁的食盒,随口问道:“这么晚了,还没用饭?”
  楚楚一边收拾药碗,一边轻声答道:“是西院那位公子的。”见宋昭将药喝完,她脸上露出一丝欣慰,柔声劝道:“入秋了,夜里寒气重,阿姐还是早点回屋歇着吧,别着了凉。”
  宋昭点了点头,却没有立刻动身,目光若有所思地望向西院的方向。夜风轻拂,带着些许凉意,她不由得紧了紧衣襟。楚楚见状,轻声催促:“阿姐,外面风大,快回屋吧。”
  “你回吧,我正好去一趟西院,食盒我带去吧。”宋昭起身往西院走,衣袖拂过石阶,带起几片落叶。
  月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斜斜地投在地上,孤单而寂寥。
  楚楚目送她走远,这才走回药炉,她还要多研制几服药方,争取让阿兄早日醒来,让阿姐不要一个人那么辛苦。
  推门看到巫医坐在药炉旁,正拿着医书,按图分拣着药材。
  “师傅,让楚楚来吧,”楚楚急忙将药碗搁置一旁,上前接过药筐,“天一黑,您眼睛就不舒服,这些粗活还是交给我们吧。”
  巫医微微颔首,目光落在手中那本泛黄的医书上,对她道:“这次找到灵草,多亏了陈国这本医书。为师想着,或许我们找错了方向,不能一味地寻找医治神思的药,或许可以尝试其他方法。这些前陈医书,你再仔细看看,别遗漏了,双生子血脉本就异于常人,从这方面查查,或许能有突破。”
  楚楚听得认真,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却又带着几分期待。巫医的目光透过窗棂,望向漆黑的天幕,仿佛在思索着什么。
  手中半开的医书,被她紧紧握在手里,指尖轻轻抚过书页边缘的折痕,那里记载着双生蛊,需要以胎血滋养蛊虫。
  今日之前,巫医否定过这个方案,一来宋昭年纪小,怀孕生子太过凶险,二来没有药引。恰好西院住进来一个年轻公子,身中半月散,却没有当场发作。若寻到九叶灵芝草,或可以制成药引。
  “阿昭,别怪我擅作主张。”巫医看着那个空药碗,闭了闭眼睛。
  ……
  西院。
  小丫鬟轻手轻脚地将饭食摆放在桌上,随后悄然退下,屋内顿时安静下来。
  宋昭吩咐常青远远地守在大门外,确保无人打扰。屋内只剩下宋昭与九鸣两人,分坐在桌子的两端,遥遥相对。
  九鸣重新换了一身玄色圆领袍,颜色深沉而典雅,衬得他气质沉稳。头发刚刚梳洗过,发丝还带着些许湿意,发梢微微滴水。整个人看起来焕然一新,既有几分清爽,又透着一丝慵懒的气息。
  原先覆着眼睛的雪色绫缎,此刻被他松松地缠在了左手上,缎带的一端垂落,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他睁着一双桃花眼,眸中雾气朦胧,仿佛隔着一层薄纱,却依旧一瞬不瞬地“盯着”宋昭,目光深邃而专注,仿佛能透过那层迷雾,直抵她的心底。
  宋昭被他这般注视,心中疑惑,抬手在他眼前轻轻挥了挥,试探性地问道:“公子的眼睛……好了吗?”
  九鸣眨了一下眼睛,却没有躲开。他的目光虚虚落在宋昭身上,仿佛在探究什么。片刻后,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温和:“似乎没有,我仍旧看不清姑娘的样貌。”
  看不清好啊,宋昭想。
  桌上几样精致的菜肴,热气袅袅升起,散发出诱人的香气。
  “公子有什么话,不如先用完膳再说。”宋昭说完,忽然一愣,意识到这里并无小厮和丫鬟伺候,而他目不能视,又该如何独自用膳?
  “不必了,”九鸣依旧端坐不动,神色淡然,语气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敢问姑娘,此处是何地?姑娘家父又是何人?”
  这话问得直截了当,甚至带着几分上位者的凌厉气势,仿佛他才是这屋中的主人,而非客人。宋昭被他这般态度所慑,心中微微一紧,却仍保持着面上的平静。
  她目光沉静地看向九鸣,反问道:“公子又是哪里人?身上的伤……又是怎么回事?”
  九鸣神色微微一滞,随即恢复如常,唇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却并未达眼底。
  “身上的伤……不记得了,”他似是在思索,片刻后才缓缓摇道,“那夜,姑娘因何同我在一处?”
  宋昭的脸颊倏然染上一抹绯红,耳根也隐隐发烫。她下意识地低下头,避开九鸣的“注视”,却又不甘示弱,反驳道:“你不记得了吗?”
  第8章 不疼倒在了九鸣怀里
  情急之下,宋昭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嗔怪,仿佛在怨怼,又仿佛在掩饰自己内心的慌乱。那夜摇曳的烛光,和沙沙作响的雨声,如潮水般涌来。
  她的脸颊愈发滚烫,一颗心也跟着躁动起来,仿佛有什么隐秘的情绪在心底翻涌。她既羞又恼,难以平息。下意识地拿起桌上倒好的茶水,猛喝一口,试图用茶水的清凉压下心头的燥热。然而,那滚烫的温度却仿佛从心底蔓延开来,连指尖都微微发颤。
  她以手为扇,快速给自己扇了几下,仿佛这样就能将脑海中的画面赶出去一样。可那些画面却像是生了根一般,挥之不去,反而愈发清晰——雕花大床、芙蓉花帐,男子高大的身躯,和低哑的喘息声。
  她的动作显得有些慌乱,甚至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眼前忽然恍惚了一下。
  九鸣虽目不能视,却仿佛察觉到了她的异样,微微侧头,语气中带着一丝关切:“姑娘可是觉得热?需要开窗透透气吗?”
  “不用,”宋昭摇了摇头,想速战速决,索性道:“九鸣可是公子的名字?”
  九鸣微微蹙眉,语气中透着一丝茫然:“姑娘莫怪,确实记不清了。只记得……那日早上,姑娘命我不准出声,门外是有什么危险吗?”
  宋昭听出他话中
  的避重就轻,心中疑惑更甚,却也不急于追问,只是轻轻点了点头,道:“公子既然不愿多说,我也不便多问。公子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明日一早公子自去便是。”
  她倒要看看,九鸣有没有勇气独自走出别院。什么不记得了,这种鬼话她是不会信的。他一身咄咄逼人的气势,不是大家公子,就是富商巨贾家的少主。至于为何满身是伤地出现在镜花楼,她也不想问了,大家族的隐秘比比皆是,她那夜不也是误打误撞进去的么。
  宋昭打定主意,便一刻也不愿多留,起身就往外走。心中却默默数着步数,“一步,二步,三步——”
  “七姑娘,请留步。”就在她数到十的时候,身后之人终于唤住了她。
  宋昭倏地勾起了嘴角,一只脚已经跨出了门,九鸣果然没忍住。宋昭觉得他这句挽留的语气里,颇有种咬牙切齿的味道。
  宋昭回头,收起笑意,平淡道:“公子可还有事?”
  想象中的窘迫并没有出现在九鸣的脸上,也没有为难的神色,而是微微颔首行了一个拱手礼,动作行云流水优雅至极,语气缓慢而诚挚:“这几日多谢七姑娘的照拂,还望七姑娘告知府上姓名,若有朝一日想起自己的身世,定当拜谢。”
  屋内再次陷入沉默,唯有烛火轻轻摇曳,映照在两人之间,拉长了他们的影子,仿佛在这一刻,时间也变得缓慢而凝重。
  良久,宋昭才舒出一口气,压抑着自己躁动的心,冷冷道:“公子不必客气,施恩不图报,公子就当作一场梦,出门就忘了吧,权当你我从未见过,公子保重。”
  她当是小瞧了九鸣,以为他此刻眼瞎了,用激将法逼他出府,他定然妥协,没想到他骨头倒是硬得很。就是这一招以退为进,是不是在赌她心软。
  可他赌错了。心软没有,若论心硬,无人能及宋昭。更何况,一个遮遮掩掩、满身秘密之人,还是敬而远之为妙。
  “在下……送送姑娘吧。”九鸣道。
  宋昭深深望了九鸣一眼,无声地笑了。这便将“我”改为“在下”了?这便识时务了?不咄咄逼人给她下马威了?哼!一个落魄的人,哪里来得硬气。她气呼呼转身就往外走,全然忘记九鸣眼盲看不见,那句“送送姑娘”的深意。
  忽然,身后传来“哗啦啦”的碗碟摔碎的声音。
  宋昭闻声忙回头看去,只见九鸣重重地倒在地上,桌上的菜肴杯盏纷纷摔落,碎瓷片和汤汁洒了一地,一条凳子歪斜地倒在他的脚边,一地狼藉,凌乱不堪。
  见状,宋昭心中一紧,连忙高声唤人,同时快步上前,俯身将九鸣扶起。她的动作急切而小心,一迭声地追问:“可摔到哪儿了?有没有伤着?”语气里满是关切,方才针锋相对的冷淡模样,早已荡然无存。
  九鸣被她扶着坐起,眉头微蹙,似是在忍耐什么,却依旧摇了摇头,低声道:“无碍,只是……一时没站稳,是我大意了,抱歉。”
  九鸣嘴上说着没事,伸手去摸额头,指尖触到一片温热湿滑的液体。他微微一怔,随即收回手,放在鼻尖,闻到一股血腥味。
  宋昭见状,骇了一跳。她是想逼一逼他嘴里的实话,却没想让他受伤,眼下见他一身狼狈,心里又忍不住愧疚。便连忙上前,扶住九鸣的手臂:“你流血了!别动,让我看看!”
  她的动作急切却不失轻柔,伸手拨开九鸣额前的碎发,果然看见一道狭长的伤口,周围还有少许瓷片碎屑等物,正不断渗出血珠来。
  宋昭连忙从袖中掏出一方绢帕,清理掉伤口周围的碎屑,轻轻按在他的伤口上,安抚他道:“看伤口虽不深,但也得赶紧处理一下!”
  九鸣却依旧神色平静,仿佛受伤的不是自己一般。他微微侧头,想避开宋昭的手,低声道:“无妨,只是小伤。”
  “你且坐着,”宋昭的语气毋庸置疑,带着一股不容反驳的坚定。她将九鸣安置在窗边的睡榻旁,让他稳稳坐下,随即转身吩咐常青:“去将药箱拿来。”
  夜已深,楚楚和巫医这个时辰应已入睡,九鸣的伤,宋昭只好自己动手处理。她医术虽只学了个皮毛,但处理些简单的外伤,还不算难事。
  常青很快将药箱取来,宋昭接过,放在榻边的小几上。打开药箱,取出干净的纱布、药粉和清水,动作虽不熟练,却十分细致。
  九鸣始终安静地坐着,闭着眼睛,微微仰着头任由她摆布,眼睛虽看不见,却仿佛能感受到她的专注与小心翼翼。
  她是怎样的一个女子呢?刚刚的针锋相对不甘屈居人后,面对他诸多试探,也能游刃有余地化解,还能不动声色地反将他一军,让他不得不出此损招。
  现在又不计前嫌地为他处理伤口,心硬如铁是她,心软如绸的也是她。
  鼻尖蓦地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气,似清甜的果子,又似沁人的花蕊,随着女子的靠近,兜头兜脑钻进他的鼻腔中。好似那夜,她意乱情迷中身上散发的味道。
  体内忽然有股暖流正横冲直撞,一下一下撞向心脏。袖中的双手,也情不自禁地掐住了大腿。
  厅堂中打翻的碗碟早已收拾干净,丫鬟小厮安静地退下,大门缓缓关上,凌乱的脚步声渐渐走远,室内室外,一时静谧无声。
  女子用湿布擦拭着他的额头,她的动作很轻,手指很软,指尖带着温热,一点一点清理着血迹。她微微低着头,几缕发丝不经意间垂落在胸前,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拂过他的脸颊,带来一阵酥麻的触感。
  他努力克制着,缓缓睁开眼,试图看清眼前人的模样。然而,视线依旧模糊,只能依稀分辨出女子那一袭火红的衣裙,高挑的身姿,以及一张白皙的脸庞。
  宋昭忽然发现他睁开了眼睛,询问道:“疼吗?”
  “不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