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许侯夫人 第91节
  他说得简单极了,但她知道他同自己一样,也不甚喜欢京城。
  那座城太过浩繁阔大,城中之人心思太过复杂,你来我往之间真情难以揣度,真心更是难测。
  事是确实如此,连邵伯举与扈廷澜这等交情过命的手足,到了京中,入了官场,也渐行渐远,直至今日。
  更不要说浸淫其中的权臣贵胄,谁人不有好几幅面孔?变化莫测。
  只是父亲也好,三郎也罢,他们都想不到她会有一日,也陷在京城之中。
  她想回青州。
  但怎样才能脱身呢?
  星云轮转,杜泠静没有谈兴,她叫了秋霖,“你去吧,我再坐一小会就回厅里。”
  秋霖看着她如被夜风吹落下来的神色,“那夫人早点回去,回去也别再吃酒了。”
  “知道了。”
  秋霖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宴厅内外人影重重,推杯换盏间,灯火流转。但夜风只从廊下吹过,吹到这段回廊下,独她一人坐在此间。
  杜泠静又坐了一小会,还没想回到厅里去,不料有脚步声渐近。
  她转头看去,竟然是窦阁老家的老太君,由儿媳孙媳陪着,也从这里路过。
  她看过去,人家也看见了她。
  窦阁老和陆侯不对付,满朝皆知。杜泠静与对方的女眷这么偶遇,都下意识避开了目光。
  杜泠静侧过身来,当做没看见,继续在廊下吹风。
  可窦家女眷扶着老太君从旁经过时,老太君脚步停了一停。
  双方只隔着一步的距离,老太君忽的向她开了口。
  “孩子,吃了酒,莫要吹风。”
  她说着还跟她招手。
  话音落地,廊内廊外都静了一静。
  窦阁老家的女眷尴尬不已,都以为老太君是没认清楚人,以为这陆侯夫人是自家的小辈。
  阁老夫人不失礼数地跟杜泠静抱歉笑笑。
  杜泠静倒不觉有什么,眼下见那位颤颤巍巍的老太君,还不住看着她,“快回厅里暖和暖和吧。”
  莫名地,她竟以为自己见到了青州族里,那几位常在祠堂门前晒太阳的老祖母。
  她们见了她也会问上一句,“静娘又往勉楼去?书是看不完的,多歇着眼睛……”
  杜泠静心下发烫地酸了一酸。
  或许窦家老太君真是认错了人,把她认成了自家小辈,但这可能是这偌大的京城里,为数不多的真意了。
  她说好,从善如流地起了身来,“多谢您提醒。”
  窦家女眷一片尴尬无措的神色里,窦老太君跟她弯着眼睛和蔼地笑了笑。
  杜泠静也弯了弯唇角。
  她回了厅中,外面的人也陆陆续续回来了。
  约莫过了一阵,皇上携贵妃也坐回到了上首。皇后自是没再来。皇上与众臣又说了些来年的吉语。贵妃也代皇后娘娘,勉力了一众臣工女眷几句。
  歌舞渐渐歇下,这宫宴也到了结尾之时。
  杜泠静跟随众人往外去,太液池的夜风更盛白日,杜泠静走到梅林附近的时候,见崇安远远地小跑寻了过来。
  他上前行礼,道侯爷被一群公侯伯爷和世子们纠缠住了,“还要再往宫外的酒楼里再赴两场宴,今晚脱不开身回家。”
  杜泠静明白,“我自行回去即可。”
  但崇安却连忙道,“夫人莫要着急,侯爷说他马上过来,先跟您说几句话,再去赴宴。”
  他赴宴前,还要跟她说话?
  杜泠静只能往梅林深处等着他。
  过了不到半刻钟,他就来了。
  月色披在他身上,他方才换了一件黄棕色绣萱草黄花的锦袍,此刻阔步行于月光之下,通身光华仿佛将星月都引在了身上。
  他从破了冰的流水的桥上往这处而来,此间多是女眷,他刚走上拱桥,女眷们的目光便都聚在了他身上。
  似乎无有一人,不将目光驻留他峻挺的身形上。桥上的灯火映出影子,衬得他眉眼英俊深邃,耸直的鼻梁之下,他嘴角噙着微带着酒意的温和。
  他从拱桥最上,往下行来,窄腰之下长腿蹬黑靴,一步步简直踏在人心间。
  杜泠静见有几位年轻的夫人与姑娘,都面上带了三分羞意,不敢再向他看去。
  杜泠静笑了笑,也收回了目光。
  但他很快从众人间穿过,直奔梅林而来。
  他阔步走到了她身前。
  “侯爷有什么事交代?”她问。
  只是她略一开口,男人便闻到了她身上浓重的酒气。
  “怎么喝了这么多酒?”
  他又闻了一下,“竹叶青?”
  杜泠静见他方才还温和的神色变了一变,他目光往她眼眸里抵来。
  杜泠静侧过头躲闪了一下。
  “是宫人上的。”她不得不解释了一句。
  但他抿了唇不说话了,目光扫去下面,众人纷纷退了下去,不过须臾的工夫,梅林里只剩下他与她两人。
  梅林里静静的,好像将外面的人声隔绝开来,一时间只有月光悄然流转在枝头含苞待放的梅花上。
  “侯爷是有什么事交代?”
  她见他不说话,只能又问了一遍。
  两人身上都浸透了酒气,酒气在彼此间飘来荡去,呼吸都比平日里要重,而杜泠静在他抿唇不语中,莫名又不安地重了些气息。
  他到底有什么事,直接交代她就是了。
  可他一句话都不说,反而忽然抬手,挽过她耳后,用拇指指腹的薄茧摩挲她的脸颊。
  她通身都被竹叶青的香气浸透了,脸蛋也被酒意熏染得热热的,连发梢乃至唇齿之间,都只剩下竹香环绕。
  男人一言不发,杜泠静不知他是何意,他却倏然低头吻在了她唇间。
  他的气息霸道厚重不可抗拒,裹挟着酒意,只在抵达她唇齿的一瞬间,就将她通身的竹叶之气压了下去。
  但他还不满意,挽着她耳后的手更把她向他拢来,又迫着她仰头,承着他唇下的力。
  杜泠静不由抬手抵在了他胸膛。
  她要推开他,从他怀中挣脱出去。
  只是她刚有此意图,他就揽上了她的腰,将她彻底拢在他怀中,还咬了她的唇。
  杜泠静敌不过他,只能任由他施为。
  她身上的竹香都快散干净了,只剩下他的气息从头到脚地笼着她。
  他这才松了她些许,低哑着嗓音的道了句。
  “以后别喝竹酒。”
  杜泠静不想跟他理会,转身就要走。
  男人紧扣上了她的手腕不肯放,“泉泉……”
  他扣着她的力道虽然重,但嗓音却无奈地放柔下来。
  “我还没跟你说事。”
  “侯爷要说什么?”她嗓音淡下三分,并不看他眼睛。
  男人无奈暗叹,他说也没什么,替她挽了耳边的碎发。
  “我今晚不能陪你回家。从这儿走出宫门坐上马车,还得些路程,怕夜里风凉吹着你。”
  他褪下身上的大氅,披在了她身上。
  “你穿我这件回家。”
  杜泠静这才不由看了他一眼。
  他还想着这个……
  她说不用,“侯爷晚间还要再赴宴两场,自己穿着比较好。”
  她嗓音终于又跟他柔和了下来,陆慎如止了她要脱下的意思。
  “只要娘子穿着,我怎么会冷?”
  他轻笑了一声。
  杜泠静听着这完全没有道理的话,不禁又默然看了看他。
  他则叫了秋霖,回去就给她煮醒酒汤来,又嘱咐她,“早点睡,我恐怕要到明早再回了。”
  杜泠静多看了他几眼。
  心道他真是一贯周道。
  或许他因拂臣,才娶了她,但可能觉得她这个结发妻子还不错,对她多有顾及。
  可饶是如此,他能做到这样的份上,也非是常人。
  尤其他主动提出,与她一道祭拜三郎。
  分明他是在意的,却又真与她一道前去了。
  世间人,有几个能做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