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琥珀“嗯”了一声,不舍地目送着谢缘推门出去。
  房间内静悄悄的,琥珀小口小口地啜茶,凉茶见了底,身体的异样总算消退殆尽,他呵出一口气,放松下来。
  等了小片刻,谢缘未曾回来,琥珀跳下榻,绕过那面绘着水墨画的独扇屏风,把瓷杯子放回桌上托盘。
  忽然,琥珀毫无预兆地抬头看向桌对面的屏风。
  准确来说,他的目光落在了屏风那幅画里的一只鹤身上。
  ——就在刚刚,画里的鹤好像眨了一下眼睛。
  琥珀一步一步走过去,站在屏风前。
  屏风上的画笔墨工致,线条流畅,琥珀品鉴不出它到底哪里好,但当他站在画前盯着离自己最近的这只鹤瞧时,只觉它仿佛活过来了一般,再次朝他眨眼,墨黑的眼珠晕染开,化成了红色。
  不,它真的是活的——!
  森寒的刀尖瞬间逼至眼前,快于任何念头,求生本能先一步令他侧身躲避,琥珀倒向一边时眼前划过雪亮的刀刃和深蓝色的发梢。
  他的恐惧甚至都没来得及冒出来,从屏风上跳出来的杀手一击不中,下一刀接踵而至,刚扶住桌沿站稳的琥珀顺手捞起桌面上一个物件挡在眼前。
  ——早在柳岸浮筠楼里阿葵和谢缘交手那次,琥珀就能在两人都始料未及的瞬息间捉住飞旋在半空的短刀刀柄,那不是偶然,而是他的眼力和反应速度真的有那么快。
  此时,叶路自己都不知道这情急之下的一刀会刺向哪里,琥珀手里的物件却在电光火石间准确挡在了刀刃下落的轨迹上,“当啷!”一声刺耳的金属撞击响,两人都被迫停下了动作。
  叶路和琥珀同时转眼去看,挡住匕首的是那架从早市上买回来的铜制小鸠车,并且好巧不巧,匕首卡在了鸠车铜轮子的间隙里,锋利的刀刃距离琥珀的手指不过微毫,再往前就能将他的指尖割得鲜血淋漓。
  叶路回身撤刀,铜鸠车跟着被甩飞出去,琥珀没了防御的物品,命门暴露在叶路眼前。
  生死一线,叶路刀快琥珀手速却更快,他居然在刀光袭上脖颈之前奋力攥住了叶路的手腕,然后折身而起狠狠给了叶路一个头槌。
  “啊!”鼻梁上结结实实挨了一下,叶路吃痛后退。
  与此同时,琥珀衣袍之下银光乍现。
  叶路充满狠意的眼眸被华光刺伤,他心知自己大势已去,却犹不死心,拼了命地递出最后一刀。
  唰————
  屏风之上,原先站着一只鹤的空白处泼洒上一弧鲜血,顺着绢布蜿蜒流淌。
  琥珀瞪大眼睛,极力平复着呼吸,他的鼻腔里灌满了铁锈味,眼前,谢缘高大的背影遮挡住了一切。
  第30章
  咚咚、咚咚、咚咚——
  满室寂静中,琥珀一时间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他后知后觉自己差点就死在杀手的刀下,再也见不到谢缘了。
  死。
  这个字眼再次悬挂在对世事了解甚少的幼鸟心头。
  就像一条纠缠不休的毒蛇,时时潜伏在猎物周围,每每在他放松心神的时候骤然窜出来袭击,令他惶然和惊恐。
  腊梅死去了,所以阿葵每每思及她时都会落寞难过;
  小女孩死去了,所以她的哥哥会捧着她心爱的布偶小狗失声痛哭;
  同样的,他即便只是听到谢缘可能死去的谎言,就会感到无边的焦急和恐惧。
  于是他知道了,“死”是一种剥夺,把一个个鲜活的人从爱护他们的人身边夺走,消失得无影无踪,然后再把痛还给死去之人的爱人。
  从前他只担心谢缘会死,但就在刚刚,他才猛然意识到,自己才是更加容易被死亡夺走的那个。
  琥珀往前蹭了一步,站在谢缘身边,抓住了他垂在身侧的手。
  谢缘一向温热的手掌居然是冰凉的,还有些不易察觉的抖。
  “我身上有血……”
  谢缘开口说了他赶过来的第一句话,嗓音竟然是嘶哑的。
  琥珀猜测他的意思应当是要自己离远一些,不要沾上血迹,但谢缘的手指在碰到他的手之后就攥紧了,丝毫没有放开的打算。
  于是琥珀把另一只手也伸过去,轻轻覆在谢缘手背上拍了拍。
  这个动作好像蕴含着某种魔力,谢缘手指的颤抖停止了,握着他手掌的力度也恢复了往日的温和,那个冷静自持的谢缘回来了,仿佛刚刚他一瞬间的失态只是一种错觉。
  但琥珀清楚那不是错觉。
  而是从来镇定自若、不把一切危局放在眼里的谢缘,第一次感受到了恐惧。
  地上传来濒死之人嗬气的声音。
  叶路的一条大臂从躯体上整齐的分离,掉落在离他稍远的地上,那柄差点夺走琥珀性命的匕首还牢牢抓握在尚且温热的指间。
  不过几息的工夫,他身下的血泊已经漫延到了琥珀和谢缘的脚边,并且大有继续扩张的势头。
  从异样状态中抽离的谢缘将琥珀重新挡在自己身后,掐诀抹掉自己衣袍上和地板上的所有血迹,然后用灵力封住了叶路汩汩冒血的创口。
  “即便、嗬咳咳…即便……这样了,”叶路艰难从喉底发出气音,他伤得太重,肌肉不受控制地痉挛抽搐,躯体在木地板上摩擦出的闷响几乎盖过了他唇齿间的声音,“仙君……还是不愿意脏了自己的手杀生吗……”
  “叶公子。”
  谢缘的声音落到叶路耳中,还是那样的宁静无波,仿佛他无论做什么都始终不能带给这位神祇丝毫波澜。
  叶路从胸腔中闷出一声自嘲的笑。
  是了,凡人怎能妄图触动神明的心弦呢。
  “……您认出在下了。”叶路道。
  “那是自然,”谢缘甚至耐心地同他一一算起来,“在柳岸的浮筠楼你就盯上了我,后来追捕我们的厉老板也是你拦下的。桃花江畔,将我们引到闹水莽鬼村子的那只夜鹭也是你,支开阿葵骗琥珀进樟树林的夜鹭还是你……容我武断地猜测一下,昭兰城外山谷里劫路的连峤,或许也有叶公子推波助澜吧?”
  “那仙君可是错怪在下了,”叶路连张口说话都艰难,却还是攒起力气牵动唇角,露出一个嘲讽的浅淡笑容,“连峤那个莽夫自己不走运,还偏偏要上赶着找死,怪不得旁人……”
  “好,是我唐突了,该向叶公子赔罪。”谢缘点点头,“那除此之外呢?叶公子看似谨慎伪装,不惜多次改换自己的形貌和性格跟踪我等,但实际上又十分希望我能发现你——你好像一直在试图挑衅我。为什么?”
  “在下并非对您有什么成见……”仰躺在地的叶路语气越来越虚弱,说一句话需要停顿好一会儿才能续上后半句,“……在下只是,听命于玄化仙尊而已……”
  谢缘听完轻轻摇头:“不。”
  他语气不温不火,让人听不出情绪:“叶公子,你若是拿这话搪塞我,便是觉得我天真愚昧了。”
  “玄化仙尊根本不想杀我。你撒谎!”琥珀自谢缘身后露出脑袋,控诉道。
  谢缘一对上琥珀,神情就生动许多,抬手理了理他乱翘的发丝:“你看,就算对事情全貌知之甚少的琥珀都明白,玄化捉他只是用来要挟我,并不会即刻要了他的性命。”
  流失了太多血使叶路的脸色白得像张宣纸,他本应该有着一副非常俊秀斯文的好样貌,如今却蒙上一层灰败的死气,连血石榴一样的眼珠都雾茫茫聚不住光。
  琥珀低头看到那对失神的眼珠缓缓转向他,下意识后退一步,攥住谢缘袖口。
  “凭什么,”他听见叶路低喃,“你不过是个庸常的鸟雀,也配得到先天神祇的偏爱么……”
  谢缘面色一寒,琥珀却对叶路的恶意无知无觉,放下戒备一脸认真地回答道:“因为我是个好鸟,谢缘是个好人,好人喜欢好鸟,不是天经地义吗?”
  谢缘那点怒色还没来得及浮出来就被琥珀一席话冲散了,他顿时啼笑皆非,揉了揉琥珀毛茸茸的头顶:“是,琥珀是全天下最好的小鸟,谢缘就算是个坏人也喜欢。”
  叶路把目光转开了。
  良久,发出一声微弱叹息。
  “叶公子。”谢缘收敛笑意,正色道,“你若还是不愿开口,真相就随着你的死一同埋进地底了,所有努力付之东流,你甘心吗?”
  最后两个字像是一点星火,落在叶路心里某个坎儿上瞬间燃烧起熊熊烈火,刚刚还气若游丝的人登时睁大双目,用仅剩的一臂挣扎翻滚,身体在地板上翻了个面,匍匐向谢缘脚边靠近。
  叶路回光返照似的模样实在癫狂又狼狈,深蓝发丝在他挣扎间散落,遮住头脸,让他像个曳地爬行的水鬼。
  尽管不是有意而为,但这一站一趴的姿势本身就饱含着高高在上的折辱意味,谢缘微微蹙眉,到底不忍心,他示意琥珀后退,自己则缓缓矮下身,单膝半蹲在叶路面前,与他对上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