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请讲吧。”
  叶路血红色的眸子从他凌乱的发丝后面直勾勾盯住谢缘,似乎所有压抑在这具躯体里的仇和怨终于得见天光,一股脑从眸中喷薄而出。
  他颤抖着声音开口:“我说了你就会信吗?我若说玄化仙尊六百年前已经死了,你会相信吗?在他还不是神的时候……玄化、不,邬虺才是他本名——凡人邬虺、在登上神位之前!就已经死了!现在盘踞落鹜山、执掌神戒的那个根本是个魔……!”
  “你是在质疑如今的中州主神其实是个鸠占鹊巢的躯壳,”谢缘打断叶路语无伦次的叙述,“空口无凭,我如何信你?”
  “在下的确没有凭据!咳咳咳、咳……”激烈的情绪使叶路支撑不住上半身,重新摔倒,胸口着地砸出一连串呛咳。
  谢缘轻叹一声,抬手用傀儡术隔空把叶路挪移到桌边,后背倚靠着桌腿坐起身,甚至还输送了些许灵力给他续口气。
  重获体面的叶路不知该作何表情。
  他多次试图激怒谢缘,还差点弄死他最心爱的幼鸟,到头来自己苟延残喘之时却还能得到这位先天神的怜悯。
  到底是什么都不在意,还是什么都太在意?叶路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揣度了。
  他向后仰头,靠在桌沿喘息了两口,眼里那癫狂炽烈的恨意渐渐消褪,露出悠远的神色:“仙尊还只是邬虺的时候,在下就效忠于他了。……仙尊是天纵奇才,及冠之年就得道成仙,奔走尘世之中,携三尺剑安天下。‘玄化仙尊’这个法号之下的每一分香火、每一个信徒,都是他真真切切做过的善事应得的回报,登上主神之位,是众望所归。”
  “可他成神之后却性情大变,立即血洗了落鹜山几乎所有人族出身的仙神,提拔一众族,就连山野匪徒都能摇身一变当上权倾一方的掌事神——人怎么可能在朝夕间善恶倒置面目全非?!仙尊一定是被什么东西夺了舍!”
  谢缘却未被他这一番情真意切的陈词触动,而是问道:“夺舍?那叶公子又如何能肯定,玄化不是登神后被权势蒙了眼?亦或是他本就是如此之人,只是先前未曾展露于众?”
  “你这是诋毁!”叶路口不择言,一时也忘了他常常遵从的风度礼仪,“你未曾跟随仙尊闯荡天下,也不曾亲眼目睹他如何屠戮诸神,怎能妄加揣测最初的他!”
  谢缘并不恼叶路的出言不逊,而是微微扬起唇角露出一星笑意:“那我倒是不明白了,叶公子到底是恨他,还是敬他?”
  叶路忽而像是被扼住脖颈般一语不发了。
  这或许是他见不得光的心事,竭力回避多年,一朝被戳破恼羞成怒。叶路胸膛剧烈起伏几息:“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不会信我……没有人会信我!”
  叶路仿佛一支燃烧到最后也迟迟不肯熄灭的烛火,重新被执念裹挟,煨腾出恶毒的烟,他狠狠一指站在谢缘身后的琥珀:“所以我才要杀他!我若是不杀他,你就不会对落鹜山那个冒牌货下死手,甚至还会让渡一些代价与他握手言和……我猜的对也不对,子虚仙君?”
  谢缘不答。
  叶路膝行向前,试图绕过他逼近琥珀,话却依旧是对着谢缘讲的:“你分明神通广大无所不能,却对罪恶袖手旁观,胡琴和厉影手底下戕害了多少条性命,你居然伤都不曾伤他们,桃花江下的巨鼍又吞食过多少生灵,你也斩草不除根,放任它归江。子虚仙君,你就这么怕这些污浊的血脏了你的手?”
  “——还是说,你天性凉薄,众生苦海与你而言如过眼云烟不值一谈?子虚仙君,你空有神仙的名头,实则却是苟且偷安的懦弱之辈!”
  “别动。”
  叶路已经靠得太近,谢缘手里弹出一道冰刃抵在他喉间,阻挡他继续往前。
  站在谢缘身后的琥珀一直未曾作声,却不是因为害怕,而是他在两人漫长的对话里终于弄清楚了一切的因果,感到无边愤恨。
  原来自始至终,谢缘都因他受着掣肘和要挟。
  在柳岸里,阿葵曾感慨过他若是世间走一遭,早晚会被爱恨痴嗔沾染。
  如今他爱痴嗔皆备,最后一“恨”也补齐了。
  琥珀捏紧了拳头,呼吸变得急促。
  原来恨是这样的感觉……他居然也会产生想要主动伤害谁的冲动。
  “你什么都不懂!”他冲上去,手脚毫无章法地踢打,“你不懂谢缘是个什么样的人,凭什么指责他!神就该合乎所有人的心意吗?谢缘先是谢缘,然后才是神,他想要怎样做轮不到你来指点!神位又是个什么东西?如果好人只有双手沾满鲜血才能登上去,那神位才是最大的坏蛋!”
  谢缘曾经听过比这些更加不堪入耳的谩骂,未曾放到心里去,倒是转头看到琥珀通红的眼眶让他措手不及。
  他立刻腾出一只手回身拦琥珀,不料右手手背突然溅上一阵温热——
  叶路扑向刀刃自戕了。
  第31章
  店小二招呼着仆从抬木桶上楼时,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儿。
  他揉了揉鼻子压下心里的忐忑,安慰自己昭兰城这几年歌舞升平,光天化日之下也不该有人敢行凶。
  ——说来也纳罕,他在喜徕居当差多年,平日里客人叫水基本都是傍晚或黎明,这间屋的客人却在将近正午时步履匆匆来要水,好生古怪。
  到了二楼上房,店小二摆好笑容正欲敲门,门板“嘭”一声从内撞开了,方才来叫水的客人眉宇压得极低,单臂搂着一个人快步走出。
  店小二慌忙后退,嘴边惊愕的叫声尚未出口,就见那身量极高的客人抬起另一只空余的手,满手满袖的鲜血向他面门伸了过来。
  惊叫声顿时卡在嗓子眼儿,店小二的嘴巴还大张着,眼神却涣散了。他甩甩头,头脑清明过来,马上弯腰歉笑道:“客官见谅,小的方才竟瞌睡了。”
  “无妨。劳烦各位把热水放到隔壁客房吧。”谢缘道。
  身后的屋里还横着叶路的躯体,四溅的血迹也没来得及处理干净,谢缘自然不能让店小二他们瞧见引起骚乱,情势不容他多做打算,只好先抱起琥珀转移到隔壁阿葵尚未来得及退掉的房间。
  被下了混淆咒的店小二和搬水的仆从进屋搁置好浴桶,又退出房间关好门,一切行动如常,没有人对谢缘袖子上不知何时消失的血发出疑问,也没人好奇客人为什么突然换房间。
  待屋内只剩下他们两人,谢缘挥袖将四面门窗封锁布下结界,才走到榻边放下怀里的琥珀,小鸟刚沾到被褥,就攥住他右臂的袖子不放手了。
  琥珀显然是陷入了严重的应激,那月白色的宽袖上分明什么痕迹都看不到了,他还是绞在手里不断揉搓,像是和袖子有什么深仇大恨,又像是被这条袖子欺负狠了,眼泪大颗大颗掉落,砸在上面,洇湿一片片深色。
  谢缘的心脏和自己的衣袖一起揪紧了,他重新搂住琥珀,摸摸他的脸颊,掌心擦拭着不停淌落的泪珠,附在他耳边一声一声唤着他的名字:“琥珀…琥珀……没事了,没事了……洗一洗,去洗一洗血就没有了……好不好?”
  他的抚摸和呼唤终于奏效了,琥珀从寐魇般的状态中慢慢恢复,抬眼看向他,点点头。
  于是谢缘解了他的腰带,把人打横抱起,走向房间另一端遮帘后的浴桶。
  泡在温水里,琥珀总算肯开口说话了,语气小心翼翼,像是做错了什么事情:“谢缘,我恨他。即便…即便他已经死了,但我还是好恨他……我其实是个很坏的鸟吗谢缘?”
  “不是。不是。”
  雾气氤氲中,琥珀看不真切谢缘的五官,直到谢缘俯身凑近了,把双手伸过浴桶边沿捧住他的脸,他才透过朦胧水汽,瞧见谢缘眉眼间含着些许哀愁。
  “只要有爱,就也会恨的,琥珀。你现在完完整整了。”
  琥珀没有满足于这个答案,而是反问道:“那谢缘呢?谢缘也会恨吗?”
  一向对他知无不言的谢缘少见地陷入了沉默。
  在这沉默的间隙里,琥珀湿漉漉的手指攀上他的手腕,借力凑得更近,两人几乎鼻尖相贴:“谢缘从来没有恨过对吗?因为谢缘是不会老也不会死的神,和其他生灵都不一样对吗?”
  “但琥珀不是神。琥珀或早或晚终归要死去,他就算竭尽一生爱谢缘也很短很短,但谢缘要带着他对琥珀的爱,独自留在无穷无尽的光阴里对吗?”
  琥珀就是这样的小鸟,他既然认定了就绝不会怀疑。他不质疑谢缘对他的爱淡薄易逝,却忧患百年后谢缘的爱何去何从。
  “所以你看啊谢缘,这不公平。但我吻你的时候你没有推开……那好多好多年后,你也会从神变成完完整整的人吗?”
  琥珀的言外之意便是问他,等到自己死去后,谢缘会不会在漫长光阴里把爱意变成悔恨。
  谢缘呼吸一滞。
  他的小鸟从来看得通透、率真果敢,他不敢提或是想拖延到以后再提的事情,琥珀却能在意识到后立即大大方方地挑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