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傻鸟有傻福叭,阿葵掩面长叹。
  谢缘从老妇人手里接过杯子。
  先天神祇本就脱离于众生之外、不在轮回之中,莫说三个水莽鬼,就算是担下千条万条枉死之魂的因果也不会对他造成任何影响。对方抱着要害死他的心来,那他欣然接受就是。
  茶水入喉,困顿的亡魂得以往生。
  谢缘放下空杯,起身走到琥珀身旁,弯下腰,动作轻柔地从背后环住他:“琥珀,该和你的朋友道别了。”
  琥珀正与小女孩在地上摆石子儿阵,闻言迷茫地抬头。
  随着谢缘话音落下,屋子里三人的身影渐渐变淡,像是水墨画在纸上晕染开,又慢慢蒸散于空气之中,最后消弭无形。
  这一切,不过发生在几次合眸间。
  琥珀面前方才还咿呀欢笑着的小女孩不见了踪迹,只留那只名叫旺旺的布偶小狗静静躺在地上,黑亮的纽扣眼睛映着窗外微薄的月色栩栩如生,像是在抬头仰望夜空。
  谢缘感到怀里的小鸟全身一抖。
  他本以为琥珀可能会伤心会哭泣,所以提前来到他身边抱住他,给予唯一能给的安慰。
  生死面前,神明也无力。
  琥珀却没有哭,甚至没有明显外露的情绪,只是伸出双手,慢慢把落在地上四脚朝天的布偶小狗抱起来,从谢缘的怀抱里走出,将小狗端端正正摆在了桌子上。
  做完这一切他转过身,小声对谢缘道:“其实,有人真的要离开的时候,是来不及道别的对吗?”
  谢缘站在原地,忽而觉得欣慰又无奈。
  飞壶岛顶峰坐落大大小小七十二金殿,然而谢缘所居的只有一座,剩余七十一座空旷大殿代表曾经与谢缘同时代诞生的七十一位先天神。数不尽的岁月里,祂们陨落于各种征伐和灾变,最终独留自诞生起神格中就没有丝毫杀念的谢缘。谢缘亲手打造七十二座金殿也并非是要缅怀谁,而是为了提醒自己这世间曾有如此多的同类。
  他有能耐脱离尘世,不闻不看就能避开所有争端独善其身,但他不能强求琥珀也闭上眼。只要小鸟落入这凡尘,定会牵扯这些纷扰,在喜、怒、哀、惧里全都滚一遭,痛过之后变得更鲜活明亮。
  谢缘欣慰于他的明亮,但也无奈于自己没办法消解他生长的痛楚。
  一阵咕噜叫打破了凝重的气氛,阿葵飘远的思绪迅速回笼,捂着腹部面色尴尬。
  “……看什么看,从柳岸地牢里出来到现在,我已经一天两夜没吃饭了,没饿死就不错了。”阿葵道。
  谢缘这才想起来,三个人里,自己进食全凭心情,琥珀吞了过量祝馀草灵力正盛,十天半月都不会感到饥饿,只有阿葵是个饮食如常的普通族。
  他往前走了两步,从袖里摸出一个葫芦递过去:“灵丹,一颗能抵一斗米,酌量食用。”
  阿葵接过去摇了摇,好奇地拔开塞子倒入手心里一颗,又举起来捏捏——莹白色,剔透圆润,除了手感硬邦邦之外,几乎和剥了皮的桂子一模一样。
  谢缘一路上的奇异行径太多,又是单挑巨鼍又是连干三杯毒茶都不死,身上带了一瓶灵丹这种事相较前面而言就不足为奇了。
  “你这剂量是不是有点离谱,”阿葵道,“一颗一斗米,那我一口下去岂不是就原地撑死了?”
  “不对,”阿葵举着丹药又说,“为什么你们两个就没说饿,玉米穗穗,你和我一起这么久也一口东西没吃,你不饿吗?”
  琥珀真没有空腹的感觉,但这并不妨碍他对谢缘拿出来的东西抱有极高的兴致,两只眼睛亮晶晶的盯着阿葵手上的圆球,只差把“我也想尝尝”五个字写在脸上。
  谢缘屈指抵着下巴思索阿葵的上一个问题。他自己做的东西,自己倒是没吃过,这些灵丹往往是人间遇荒年的时候他揉碎了撒进云里,再遣着云层到受灾的地方去,灵力就随着雨水落下,平等地滋养万物。直接口服倒是头一回。
  “阿葵饿得紧,你先让阿葵吃。”谢缘笑着对琥珀道,他又从袖里摸出一枚拳头大小的夜明珠,掏出来的一瞬间就照亮了整个屋子,让本就“风烛残年”的油灯显得更是一副将死之状,被谢缘伸指掐灭。
  阿葵气得白眼儿直翻,她这是被拿来做试验了。可毕竟实在饿得慌,阿葵手指使力,灵丹在她指尖碎成几半,她挑了较小的一片塞进嘴里,没怎么嚼就咽下去了。
  琥珀看着她,眼神万分期待。
  阿葵打了一个悠长的嗝:“好撑。”
  谢缘用除尘诀净了手,捏起剩余的碎片细细碾成末,指尖拈起一小撮。
  琥珀已经很自觉地张开嘴等着了。
  谢缘看他着急的模样十分好笑:“这丹药应当不好吃。”
  柔软的舌尖不由分说地舔上他的指腹。
  谢缘不说话了。那种奇异的、像是被突袭一样的感觉又来了,比琥珀用牙咬他那次还要命。
  琥珀毫无所觉,咂咂嘴,吐出三个字:“好难吃。”
  第18章
  至此,温饱问题差强人意地解决,接下来是休息的问题。
  水莽鬼大概并不真的睡觉,瓦舍的饮食起居物件齐全或许只是为了营造他们依旧活着的假象,床榻上的枕被长久不沾人气,不仅摸起来邦硬,凑近了还有股冲鼻的霉味儿。
  打小住在地牢的阿葵对此适应良好,借着桌上夜明珠的光亮自顾自卷了床被子滚到角落里,面朝墙蜷缩起来,作出一副闲人勿扰的模样:“睡了,男女授受不亲,你俩记着躺得离我远点。”
  琥珀心想阿葵真霸道,她把手按在自己头顶揉搓的时候怎么就不说叫他离远了,原来醒着和睡着的规矩不一样吗?
  谢缘脱下外袍,在另一边榻上铺展开,然后朝他招招手:“琥珀,来这里睡。”
  琥珀立马凑过去,见谢缘坐在榻边脱鞋,他也爬上去坐好,抬起双脚晃了晃,套在脚腕上的银环跟着摇。
  谢缘和阿葵上榻都脱鞋,说明这是睡前必要仪式,但他脚上的鞋是谢缘给的,他不太舍得离身。
  “琥珀?”谢缘脱完自己的,见小鸟还在榻边无所事事地晃脚,就伸臂把他揽过来,褪了他脚上泥星点点的靴子,顺手清理干净后端端正正摆在自己靴子旁边,一长一短,与两人身形相合。
  琥珀伸头看了一眼,觉得地上的鞋就像是他与谢缘并肩站在一块儿,心里那点儿不舍就立马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满意地舒展四肢躺在谢缘铺展的外袍上,闭上眼睛。
  眼皮外一暗,是谢缘在躺下前把桌上的夜明珠召回袖子熄灭了。
  屋内陷入宁静。
  在江中小舟上睡得太饱,琥珀此时精神还很足,乖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躺不住了,先是伸直手脚绷成一个“一”字,又松散筋骨摆成一个“大”字,想象着自己在天上飞。这还不过瘾,他又滚了半圈脸朝下趴着,一股淡淡的浅香扑面,他鼻尖动了动。
  是谢缘的味道。琥珀蜷缩手指,指腹摩挲着掌心,黑暗里一双清亮的眼睛闪烁着跃跃欲试的光彩——他想再碰碰谢缘,不隔衣服那种。
  琥珀转过脸去偷看。谢缘侧身躺在距离他一臂远的硬褥子上,面朝这边曲起胳膊作枕,阖着眼,也不知睡没睡着。
  琥珀看了一会儿,缩起手脚小心翼翼地朝谢缘又滚了半圈,整只鸟正好落在他臂膀与身体形成的夹角里,意外地契合。
  谢缘除去了外袍,里面的中衣领口宽敞些,琥珀抬眼正对着他裸露在外的锁骨。
  琥珀连呼吸都放轻了,自觉这种事情应该偷偷的,不能被谢缘发现。
  倘若一个物种不老不死也不食五谷,那祂大概也不需要通过睡觉来补足精神。从这点来看,神与鬼是相似的存在。
  谢缘闭上眼睛放缓呼吸纯粹是一种拟态,换句话说是他扮演人族乐在其中,睡只是假象,他从一开始就知道琥珀的动静。
  一双手先是在他前襟和脖子附近挨挨碰碰,试探过了就大胆起来,肌肤相触的范围增大,谢缘从柔软程度判断琥珀贴上来的可能不是手掌心,而是脸蛋。
  谢缘决定按兵不动,瞧瞧小鸟究竟要做什么。
  柔软又带着点温热的脸颊蹭了蹭他的脖子,似乎不满足,又变换角度蹭上他的下巴,接着与他脸贴脸磨磨蹭蹭。谢缘开始觉得哪里不对了。
  子虚仙君熟读人间诗书,知道眼下的情形有一个恰当的形容——耳鬓厮磨。
  就算他避世不出,但毕竟活得太久了什么都多少见识过点,此种亲密方式完全超过了他所认为的自己与琥珀的关系。
  抛却前尘主宠,他试图与小鸟重建的关系是知交。
  知交会把酒言欢秉烛夜谈,会生死相托肝胆相照,但不会耳鬓厮磨。
  谢缘试图理一理思绪,在他脸上猫儿一样贴来贴去的琥珀却在某一时刻嘴唇蹭到了他的唇角。对方一怔,把脸又原路挪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