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琥珀眼睛一亮,后脑勺的头发欢快地翘起来,忙不迭点了点头,老实坐着不动了。
  正巧老妇人推门进来,手里托盘上乘着三杯茶水。
  谢缘眼光扫过去,笑意稍淡。
  “柴门苦寒,这深更半夜的也没什么招待各位,只有一些陈年茶叶拿得出手,”老妇人说着,先端给离她最近的阿葵一杯茶,“喝些暖暖身子吧。”
  老翁也站起来,端给他对面的谢缘一杯。
  谢缘再度道谢,想顺手替琥珀拿了剩下的一杯,被老妇人不着痕迹地错开。
  老妇人弯下腰,把小女孩手里的布偶小狗摘走,小声哄道:“囡囡,你去给那边的小哥哥端杯水,好吗?”
  最先接过茶水的阿葵已经把杯子凑到唇边了,闻言一顿,有些诧异地看过去。
  谢缘搭在桌沿的两指一动。
  小女孩也不记仇,一双小手捧着杯子,脚下摇摇晃晃挪到方才差点惹哭她的人面前,踮脚把杯子推到琥珀面前的桌面上。
  琥珀有板有眼地拱手作揖:“多谢!”
  阿葵拍着桌子笑他:“玉米穗穗你又在现眼!”笑完一抬手,就要把茶水仰头灌下。
  “咚!”
  谢缘忽而屈起二指扣响桌面,然后将那只手掌抬起一寸,沉声道了句:“且慢。”
  桌子中央的油灯噼啪一响。
  一室寂静中,众人背后的木门不紧不慢地咚、咚、咚——连响了三声。
  屋内或站或坐的四人脸上各有异色,只有状况之外的琥珀和小女孩脸对脸,两双大眼睛在昏黄灯光下盈盈相视,映照着对方迷惑的面庞。
  打破沉默的是谢缘,他神色坦然,仿佛方才什么也没发生过:“老丈不如去门口瞧瞧,或许是又有同我们一般的过路人,雨夜跋涉至此想要歇个脚?”
  “是,是这样…”老翁像是刚反应过来,念念叨叨往外走,还不忘交代老妇人,“好好看待客人吃茶啊——”
  老翁佝偻的背影走出油灯照亮的范围,桌前的人看不到门口的境况,只听得老翁“哎”地叫了一声,然后踏出门去。
  阿葵一天两夜滴水未进,实在是很口渴,一边支棱着耳朵留意门边声响,一边端起了方才因惊诧而顺手搁下的杯子。
  “嘶!”阿葵忽而吃痛。她手腕莫名一麻,杯子里的茶水泼出半数,尽撒在她手指和衣袖上。
  “烫烫烫…烫……”阿葵被滚烫的热茶烧得呲牙,丢下杯子直甩手。
  “哎呀!”老妇人急忙扶起翻倒在桌上的杯子,“姑娘莫慌,老妪马上拿抹布来!”
  老妇人嘴上着急,脚下却是踌躇,三步一回头往内室走。
  阿葵捂着手缓了半晌,脑子逐渐转过弯来——晾得可以入口的茶哪有这么烫?
  她猛地抬头看谢缘:“是你?!”
  坐在对面的谢缘八风不动,正一手托腮,侧着头目光柔和地注视着琥珀。琥珀正心无旁骛地与小女孩趴在桌边一起玩布偶小狗。
  “你故意支开他们的?”阿葵看了眼老妇人离开的方向,心下逐渐清明,她压低声音,“难道……这水有问题!?”
  谢缘转过脸,端起杯子一饮而尽。
  阿葵:“???”
  琥珀看过来,目光随即被桌上的一片狼藉吸引,稍稍凑近:“小小鱼?”
  “什么鱼……”阿葵话未尽,一双眼睛立刻惊骇地瞪圆了。
  桌面上,泼洒的茶水淌了一滩,几片泡开的细长茶叶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起来,逐渐变得圆滚,某一片生长最快的“茶叶”率先蹦起,然后接二连三的,满桌茶叶都扭动着开始活蹦乱跳,像刚打捞上岸在网里挣扎的鱼。
  水花四溅里,小女孩咯咯笑起来,伸手去捉那些乱蹦的“鱼”。
  阿葵看着小女孩那张天真无邪的脸,只觉心惊胆战,整个人都挪远了:“她她她……真的是人族小孩吗?”
  谢缘面有不忍,低声道出了真相:“是鬼啊……”
  第17章
  “……水莽草,有剧毒,误食者即刻身死却不得入轮回,被困在死去的地方徘徊游荡,非得亲自用水莽草害死新人才能解脱。”谢缘不紧不慢地讲着,伸手将琥珀面前的茶水端到自己这边,又将自己的空杯子挪给他,“这间屋舍并非属于两位老人,这两老一小是被上一任屋主害死的,如今轮到了我们。”(注1)
  阿葵喃喃:“这你是如何知晓的……”
  “铜镜和梳妆台,”谢缘一指窗下,“年逾花甲的老妇应当不会精心梳妆。”
  阿葵呆愣愣的,有种劫后余生的茫然,眼神从桌上逐渐停止跳动的水莽草转到小女孩脸上。小女孩察觉不出周围人的态度变化,还在聚精会神地一抓一抓,试图将从她指缝挣扎溜走的“鱼”握在手心。
  阿葵迟疑:“她……”
  谢缘放轻了声音:“稚子年幼……尚且不知道自己死去了。”
  “死去?”琥珀眼睛在桌上打翻的茶水和谢缘摆在他面前的空杯子间来回看,“死了”意味着消失,琥珀一直如此想,而小女孩和谢缘都好端端在他眼前。
  对面阿葵紧紧抿着嘴唇,脸色苍白,让琥珀感到不安。死,还伴随着疼痛吗?
  他忽然攀住谢缘的手臂贴近他,抬起手,指尖触碰到谢缘的脖子:“谢缘很痛吗?”
  不论是人还是神,脖颈都是脆弱的要害,旁人轻易不得靠近,而谢缘居然没有任何躲闪,任由琥珀的手指在他喉结上磨蹭了两个来回,才回答:“谢缘不痛。”
  他抬起手,握住琥珀的手腕,牵引着他的掌心紧贴在自己脖颈前的皮肉上细细摸了个遍,神色认真地垂眸向小鸟确认:“琥珀现在能够心安吗?谢缘不会痛,也不会死,更不会离开你。”
  经江边一役,谢缘知晓了琥珀容易感到不安的源头,就一直在想办法解决此事。想要完全抚平小鸟的不安,只有口头的承诺是远远不够的,需得让小鸟亲眼所见、亲手所触,知道他谢缘是个刀枪不入百毒不侵的异类,才能将恐惧从小鸟心里驱逐。
  如今碰巧进了鬼宅,这不失为一个坦言的机会。
  谢缘说话时喉部的轻微震动过电一般透过掌心又顺着胳膊到达心窝,琥珀两颊登时充满血色,浮起酡红。这竟是他化的一个征兆,就像阿葵心绪不宁的时候眼角会浮现黑色纹路,他现在情绪也激动,不过是羞的。
  ——原来肌肤相贴的感觉,这么好。
  “谢缘……”琥珀脸红得几乎说不出话,磕绊着复述,像是为了加深这个许诺,“谢缘不痛,不死,也不会离开我。”
  “嗯,我们琥珀说什么就是什么。”谢缘笑。
  他一松手,琥珀的手臂立即“嗖”地逃开了。
  坐在对面的阿葵看房梁、看地板,有心把桌上仅剩的一杯毒茶给闷了去死。
  她正欲伸手,那老翁一瘸一拐奔回屋内,反手插上门,哆嗦着身体道:“哎呦老天爷……真是见了鬼了,老夫开门瞧见一个人影,还没看清面目他就忽然往灶房去了,我恐怕是贼立即就追过去,谁知进了灶房黑咕隆咚,人居然就这么不见了!”
  谢缘端坐着,一派安稳:“老丈莫心惶,许是夜里看花了眼,财物不曾丢失吧?”
  “不曾不曾……”老翁捶打着胸口走过来,“玄化仙尊保佑,真是骇死老夫了。”
  他说话的时候,眼神不着痕迹地在桌上的杯子间逡巡。
  谢缘状似无意地端起面前最后一杯装满茶的杯子,估摸着老妇人身上的混淆咒也该解了。
  果不其然,去屋里拿抹布的老妇人后脚出现了:“哎呀,姑娘手上烫着的地方可还打紧?”
  阿葵自从知晓这三个人族都已作鬼后再也无法保持起初的自然态度,尤其想到这张热心的面孔之下潜藏着一颗要拉她替死的心时更觉后怕,见老妇人凑近立马边摇头边摆手:“不打紧不打紧!”
  老妇人不好再说什么,隐秘地和一旁的老翁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后两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谢缘端茶的手上。
  谢缘似乎毫无所觉,当着屋内两只水莽鬼的面一口缓一口将茶水饮尽,末了做出一副意犹未尽的神色:“此茶味道清冽可口,恕晚辈冒昧,能向阿婆再讨一杯来饮吗?”
  老妇人始料未及,略微愣了一愣,被老翁暗地里拿胳膊肘了一下才回过神,急转出门去,不多时就又端回一杯热腾腾的茶。
  阿葵已知了内情再回想细节,便惊觉先前自己究竟有多么掉以轻心——深更半夜有人造访,只住了两老一小的普通农家怎的就能及时端出热茶来呢?
  如此明显的破绽她居然压根没注意,该说柳岸的囚禁生涯让她没见过世面,还是说跟着这个神秘人族一路上的有惊无险消磨了她的警惕心呢?
  阿葵目光转向另一边的琥珀,这没心没肺的笨蛋得了谢缘承诺,真个就完全放宽了心,此时正蹲在地上同小女孩玩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