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前心理师 第22节
  “这里记载着宫中所有妃嫔、皇嗣,自进宫或降生以来的种种状况。”柏世钧轻声道,“当然你现在是没有资格看这些卷本的,有些为父也没有资格。但我还是要带你来看看这些陈列,因为古人讲,‘医者,艺也’,不论是诊断还是治疗,其实都是一种技艺,它要用心,用情,除了倚仗自身的技巧,还应该关心病人,视病人为一个整体的人。所以医术,才会被称为‘仁术’。”
  柏奕听到这里,已有些感慨。
  柏世钧对医学的这番理解,即便放在百年之后,也不算过时。
  见柏奕若有所思,柏世钧才略略放心下来,他抚须道,“为什么之前你说不愿学医,我也没有勉强你。因为医路极苦,不仅要终身苦练技艺,更要随时应对各样突如其来的变数。若不能明白这些道理,就算在最初学到了几分皮毛,也决计坚持不下去!”
  再看柏世钧,柏奕眼中的不以为意也淡去了许多。
  在医路之苦上,他自己就深有感触。
  正当柏奕想开口说两句感想,外头忽然传来了一阵喧闹声。而后就听见王济悬在外大喊“柏世钧”,声音中带着些许不耐烦。
  父子二人都有些意外,同时向外走去。
  在院门口,王济悬正领着一个矮矮胖胖的太监站在那里,那太监急得来来回回地踱步。
  见柏世钧下来了,王济悬便悠悠地对那胖太监道,“那位就是今日当值的医士了,取药的事都找他。”
  那太监连忙上前,对着柏世钧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训,“怎么回事儿啊,宁嫔娘娘要的‘小儿至宝丸’怎么这几天都没送过去?小皇子六个月大,天天晚上哭得人睡不着觉,上回就和你们说了,这事儿等不得!!”
  柏世钧:“公公息怒吧,太医院也有太医院的流程——”
  “你别和我扯这些没用的!”那太监一跺脚,“我就问今天我拿不拿得到这药!”
  “拿得到,拿得到。”柏世钧点了点头,“公公在此等候。”
  柏世钧转身去了药房,再回来时,手中多了一个青白色的瓷瓶,上面用红色的软布封折口。
  他一面递药,一面道,“近来收上的朱砂品质都不怎么好,先前赶着给贵妃用了,所以这药一直缺着……”
  “朱砂”两个字落在柏奕耳里,像是一声惊雷!
  话音才落,柏奕就立时将那瓶“小儿至宝丸”夺了过去。
  那太监一时气急,指着柏奕,向柏世钧问道,“这谁呀?啊,这谁啊?”
  柏奕面色冷峻,望着父亲和王济悬,“这位公公口中六个月大的皇子,难道是屈贵妃的孩子?”
  王济悬的脸色不大好看了,“问这个干什么,快把药给人家!”
  柏奕:“你们先回答我。”
  那太监挑眉,“是啊,贵妃娘娘现在哪有精力照拂皇子?一直都是放在咸福宫,由宁嫔娘娘照顾着,怎么了?”
  柏奕心中一惊,“所以孩子夜哭,你们就给他喂朱砂?”
  王济悬冷笑了一声,“柏太医,念令郎初入太医院,你给他解释解释吧。”
  柏奕的脸色突变让柏世钧有些无所适从,他将柏奕拉到一旁,悉心解释道,“孩子小,爱哭闹是常事,朱砂有安神补血之效,服用了这小儿至宝丸之后,便不会再夜哭了。”
  “……还安神补血?”柏奕只觉得手脚一阵冰凉,“脸发红、嗜睡,都是硫化汞——朱砂中毒的明显症状,长期服用下来一个成年人都扛不住,你们把它用在一个六个月大的小婴儿身上?”
  第四十章 咸福宫问罪
  王济悬脸色大变,声音顿时转高,“什么谬论,简直闻所未闻!你今日才第一次进太医院,知道什么药理?就敢在这里大放厥词!”
  柏奕的声音变得极冷,“那若是皇子服这药出了问题,你敢担这个担子吗。”
  王济悬哼了一声,眼中写满了“你简直不可理喻”。
  “我有什么不敢的?这小儿至宝丸又不是新药,几百年来服了这药的孩子怕是不上万也成千了,老祖宗传下的秘方,你也配在这里说三道四!”
  柏奕一时竟反驳不出。
  重金属的危害对任何一个受过义务教育的现代人来说,都是从小就有的常识。
  对一个成年人来说,长期食用低剂量的无机汞,会造成严重的肾脏损害甚至引发尿毒症;而对婴幼儿,汞则会直接影响他们的神经发育,造成认知能力低下……
  可这些话,要怎么对着这些古人说?
  说了,又有人信么?
  见柏奕脸色越来越郁急,王济悬心里很是抒了一口气。真是报应不爽,前几日在中和殿这柏奕还狂得很,如今到了太医院的地界,他倒要看看,这个小小少年还能掀出什么样的乱子!
  柏世钧亦是疑惑,柏奕如此焦急却一言不发的样子,他还没怎么见过。
  “来人哪!”那太监扯着嗓子喊道,众人的目光一时都向他那儿汇了过去,在太医院外头等候的侍卫也在此刻闻声而入,不大的院子里忽然站满了人,那太监兰花指那么一挑,“把他手里那个瓶子夺过来!”
  柏奕后退了一步,直接将药藏去了自己的身后。
  “张公公!”王济悬的脸色也变得些微难看,“这里是太医院!”
  “别说是太医院了,为了小皇子和宁嫔娘娘,我今儿就是豁出这条命去,也得给他们把药给取了!”
  柏奕扫了一眼眼前七八个躬着背,正蓄势扑来的侍卫,忽然转过身,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药瓶摔在了地上,还没等那个太监叫出来,那些个珍珠大小的黑色药丸就已经被柏奕一脚一脚地碾在了泥地里。
  “好哇!你个、你个——”那太监一时接不上词,“你个悖时砍脑壳的!!”
  几个侍卫已经把疯狂踏脚的柏奕拖到了一边,那太监半跪在地上,挨个儿地看有没有幸免于难的药丸能让他捡几粒。但已经晚了,这药丸原本就沾手,如今掉在地上,要么被柏奕踩了个稀烂,要么扑簌簌滚到一旁,惹满了灰与沙。
  别说是给皇子服用,就是赏给宫人也没人要。
  那太监手有些抖,眼泪一时都要滚了出来,回过头扯着嗓子喊道,“抓了他!抓了他别松手!”
  “公公!您这是要做什么啊!”柏世钧在一旁看得心焦。
  太监愤然起身,“药,再给我拿一瓶。”
  “就这一瓶了,还是御药房紧着最后一点朱砂做的……”
  “那什么时候再有?”
  “这……”柏世钧有些为难,“至少得等下个月月初。”
  太监的脸立时挤成了一团,捶胸顿足,如丧考妣。等差不多缓过来了,上前狠狠揪了一下柏奕的胳膊,“宁嫔娘娘这次要是把我给弄死了,我就先弄死你!带走!”
  “公公!这是要去哪里?”
  “咸福宫!”太监厉声道,“这小子撒了娘娘的药,就让这小子亲自去解释!”
  出了太医院,那太监疾步走在前面,后面的侍卫站在柏奕的左右,分别提着他的两肩,几乎把柏奕架空了提着走,柏世钧远远跟在后面,既不敢走得太近,亦不敢离得太远。
  今日柏奕闯的祸,说大不大,可真要说起来,也着实不小!
  这位宁嫔娘娘是后宫有名的泼辣户,也是最为年长的一位嫔妃,比屈氏还要大一轮。
  她是将门虎女,而大周边境的战事,自建熙帝登基以来就没有熄止过。
  宁嫔年幼时,爷爷与父亲在前线;后来少女初长成,几个兄长也披甲上了阵;如今年华逝去,为国效力的命运又落到了她的子侄身上。
  有这样的背景,她就是在后宫横着走也无人拦得住,只是因为行为有时无端,且一直没有一儿半女,所以至今止步于嫔位,当初建熙帝有意赐她一个“宁”字,也是想籍此提醒她的言行,可她到底还是我行我素。
  可这样一个平素里嚣张惯了、谁也不放在眼里的人,偏偏就对屈氏一个人极好,对那个小皇子更是视如己出。
  如今柏奕砸了专门给小皇子准备的小儿至宝丸,还不知道会惹得她如何震怒!
  柏世钧满心忧虑,等过了春华门,再往前就是后宫的所在了。
  几个驻守的侍卫把柏世钧坚决拦下了,他心如乱蚁,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柏奕消失在转角。
  老天爷啊!
  柏世钧心里一阵狂乱。
  保佑柏奕这次不要出事吧,求求你了!
  老父亲的内心呼号,柏奕是听不见了。他只觉得这一路走得像风一样快,他的脚几乎都没怎么沾着地,就已经被架到了某处宫门口。
  柏奕还没来得及问这是哪儿,就看见前面那位姓张的公公在进门前狠掐了自己的大腿一把,两只眼睛一下就疼得眼泪汪汪,这才踏门往里头走。
  柏奕心中慨叹,高啊。
  然而没过多久,里面还是传来了这位张公公的哭号和巴掌声,也不知道是自己扇的,还是被打了。
  很快,一个宫人低着头匆匆过来,传柏奕进去答话。柏奕深呼了一口气,忽然想起昨晚柏灵那句“是福是祸,总要闯过了才知道”,他扭了扭肩膀,振作了一番,便跟着踏进了咸福宫的宫门。
  一进门,柏奕就感受到了形势的严峻——张公公的哀声呜咽夹着小皇子的高声啼哭,把整个房间充得乱糟糟、闹哄哄。
  在张公公的身前,一个衣着华贵的妇人抱着孩子,口中轻声低吟着“阿拓乖,阿拓乖……”
  她一边哄,一边在屋子里来回踱步——这应该就是那位宁嫔娘娘了。
  柏奕走上前行礼,但宁嫔这时已没了心思去看他——方才还在里间睡得好好的孩子,愣是被张公公的巴掌声给吵醒了,每次这孩子一哭,只有奶娘能哄得好,宁嫔怎么也没有办法。
  可此刻宁嫔心里堵着一口气,也不知是和谁杠上了,按着宫人不准去喊奶娘,她今天非亲自把孩子哄好了不可!
  柏奕干跪在那儿,见一直没人问话,便忍不住抬头望了一眼。
  只一眼,他的眉头就皱了起来,还未等宁嫔开口问罪,他便轻声道,“娘娘,让我来试试吧。”
  第四十一章 福祸双至
  宁嫔瞥了他一眼,目光冷得像是能射出刀片来。
  尽管已经快四十了,但宁嫔看起来却比屈氏长不了几岁,她自幼习武,进宫后马背上的骑射功夫也从没落下,虽是娘娘,气力与体魄却比许多宫里的年轻婢女还要强健许多。
  一旁张公公连忙狠狠捶了柏奕一把,“好好跪着!小皇子也是你想抱就能抱的吗!”
  柏奕仍是直着腰跪在那里,正色道,“但娘娘您抱的姿势不对,这样抱着,小皇子不舒服,自然会一直哭闹。”
  宁嫔的眉毛皱了起来,心头火气更盛,刚想发作,就看见柏奕那双眼睛定定地望着自己手中的孩子。
  这少年看起来也不过就是十七八岁,可神色瞧起来又显得特别笃定,至少在这咸福宫里,还没人敢直接说她宁嫔哪里错了。
  宁嫔强压了心头的火气,冷声道,“本宫哪里不对?”
  柏奕稍稍张开双臂,“草民可以示范给娘娘看。”
  宁嫔把怀里的皇子抱得更紧了些,她看了看柏奕身上的灰色褂衣,两眼微微眯起来,“张元海,这个人是谁?”
  张公公的头伏得更低了,“娘娘,这就是奴婢先前说的那个,在太医院故意把小皇子的药往地上摔的那人!”
  宁嫔嘴角略提,冷哼了一声,“原来就是你?”
  柏奕:“回娘娘,这里面有内情,娘娘若真的有心了解,草民可以解释。”
  宁嫔没有说话,抱着孩子又转了几个来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