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前心理师 第21节
  每个宫人都低着头,千恩万谢地从婆子手里接过了香囊。
  分发完毕之后,屈老夫人拄着手杖往前走了一步,她声音不大,故而每一个宫人都竖起了耳朵仔细听,生怕错漏了一字半句。
  “这香囊,是东林寺的慈恩大师亲自开光的,可以祛灾辟邪。你们这些平日里伺候的,都把它们好好戴在身上。平日里手脚也要利落,别碰着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到时候把晦气又带到这承乾宫来,惹得娘娘身体不适。”
  底下的人纷纷把香囊都握紧了,齐声答道,“是。”
  “还有这些佛骨香……”
  屈老夫人说着,另一边的婆子手捧着一个锦盒走了过来,在屈老夫人的眼神授意下,婆子将锦盒交给了站在最前头一个手握宝蓝色香囊的宫女。
  屈老夫人又接着道,“慈恩大师说,娘娘这次的病是天病,所以太医院才会治不好。世上也没人能治这样的病,因为她是在替我大周的黎民百姓受苦,这是天大的福泽,也是命中注定的修行。你们这个时候能在这里侍候,也都是前世修来的机缘,自己都要珍惜。”
  宫人们彼此看了看,将信将疑地望向屈老夫人。
  “请教……老夫人。”一个人有些怯懦地开口。
  “说。”
  “我们……能做什么呢?”
  “每天在屋子里点十三支佛骨香,让娘娘在佛香中浸熏一个时辰。从今日开始,每一日要比前一日往后推迟一个时辰,片刻都不能有差池,直到走满了十二个时辰,再逆着来一遍。”
  柏灵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忽然有些感慨。她不知道是该佩服这个时代里人们对疾病的想象力,还是该哀叹此刻病榻上那位贵妃娘娘过去和将来的命运。
  “且等一等吧。”
  柏灵说着,捧着香炉从屋里走了出来,因香炉有些沉重,她抱得有些吃力。
  “香囊可以戴,佛骨香绝不能点。”
  第三十八章 柏灵的初心
  众人一时侧目,见柏灵直接将香炉搬出了屋子,而后重重地放在了地上。
  这一放震起的灰烬与余烟,让站在前面的宫人和老夫人一行都呛得咳了起来。
  婆子们掩着鼻子往后退了好几步。
  方才在屋子里谈话时,香炉放在屈氏所在的里屋,和外厅之间隔着幕帘,屈修和老夫人尚且能够忍受。
  如今柏灵把整个香炉去了盖子搬出来,又是另一番情景。
  烟扑过来惹得屈老夫人连咳不止,连连流泪,屈修上前一脚踢翻了还在冒青烟的鼎炉。那铜炉滚了几滚,香灰连着特意填置的黑土一起全翻在了地上。
  这黑土很不一般,是屈家专门从东林寺采买的佛土。据说拿它填满半个香炉,而后再点佛骨香,可催出香气中的精华——屈老夫人为能求一抔佛土,在东林寺连点了一个月的长明灯,不知花去了多少金银,才感动了几位老师父,为她从山上的风水宝地掘来了这一捧。
  婆子们最是知道这个,连忙心疼地上前去收拾。
  屈修奋力挥袖,这才勉强驱散了眼前的烟。
  里头屈氏也听见了外面的动静,打发宝鸳出来看着,免得再起什么不得了的冲突。可宝鸳才走到门边,就望见了这一幕,她心中的震惊已是无以复加。
  屈老夫人无心其他,拄着手杖连连捶地,心疼地望着婆子们那边,连声道,“快……快!沾了灰的洒了就洒了,剩下的赶紧放回香炉里,可别染了尘世的俗气!”
  “你在干什么!真是反了天了!”屈修眼睛被熏得有些红,怒视柏灵道,“老夫人说话,什么时候轮到你插嘴?”
  柏灵捂着口鼻,冷声道,“我在救人性命。”
  “我妹妹的性命,不需要你这种贱婢来救!”
  “那你就想错了,屈大人,”见青烟散了许多,柏灵索性也放下了手,她冷静地答道,“我是在救我自己的命,还有我父兄的命。”
  这一句话说得在场几人都是一愣。
  柏灵下颌微沉,垂眸道,“您二位要是以为我是为了攀龙附凤来接近贵妃,那未免太小瞧了我,也过于高看了自己。有一件事不妨告诉二位,昨日在御前我与皇上立下了重誓,倘若治不好娘娘的病,我柏家三人就以性命相抵。”
  “你们屈家的荣辱有涨有落,荣耀从不会担在哪一个单独的后辈肩上。我不一样,我在这世上就只有一个爹,一个哥哥。我肩上的担子没有人能帮我扛,所以今天,我也把话撂在这里。”
  柏灵深吸了一口气,“只要我还奉皇命在承乾宫待了一日,就不会让任何人,用任何手段,伤了贵妃一分一毫。”
  柏灵顿了顿,双目微合,“我这么说,老夫人和屈大人,能听懂吗?”
  不知为何,听着柏灵说的话,站在屋门后头的宝鸳已忍不住落下泪来,可她还是死咬着牙,眼望着外头的情形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儿声音。
  像今日这样的激烈争执的场面,她不知道已经有多少年没有听到过了。
  自贵妃病后,承乾宫里人人自危。底下的宫人不知多少偷偷走着关系想调去别处,这山望着那山高,只想早点儿甩脱了这里的苦差事。
  剩下没本事打通关系的,哪个不是知轻晓重,看人眼色的人精,以至这承乾宫里到处都是顺和景象,人人都那般唯唯诺诺。有些话她早就想说,但她没有那个身份,贵妃也不会让她开口。
  如今柏灵在外的一声声,一句句,几乎像一把重锤,把她心里早想敲打的那面铜锣砸得哐哐响!
  她望着柏灵,忽然就生出了许多的好感与赞叹——这一番话下来,宝鸳早已听了个明白,这个柏灵其实和她一样没有退路。她们不会、也不能有其他靠山,屈贵妃是她们头上,唯一的一片云。
  屋外,屈修一声冷嗤,“压上了性命,是你们咎由自取!你那个庸医爹差点害得我妹妹香消玉殒,这才想着把你也送进宫来拖延抵罪,你的这点伎俩,还能瞒得过谁!?”
  柏灵也笑,声音还是那么平静,“方圆百十里的乡县,恐怕还没有哪个医官比我爹声望更高,你说他是庸医,请问你算老几。”
  屈修眼睛蹬得滚圆,“你——”
  “好了!”屈老夫人用力地用手杖顿了顿地。
  她重新审视了眼前的小姑娘,脸上浮起了寒凛的笑意,“说的天花乱坠,也不知道是几分虚情,几分假意?”
  宝鸳的心忽然提了起来,自家老夫人的雷霆手段她素来是清楚的。
  柏灵隐隐感到屈老夫人那张笑脸后另有谋划,直截了当地问道,“那老夫人想怎么样呢。”
  屈老夫人笑了笑,“这佛骨香用法繁多,要祛了这承乾宫里的邪魔之气,也确实不必非在内宫熏治。只是另一番法事耗费的心力更多,更磨人罢了,你既口口声声说要为贵妃守着这承乾宫,那……倒也好说了。”
  两个婆子面面相觑,眼色里透着等看好戏的幸灾乐祸。
  屈老夫人接着道,“若是让贵妃每日浴烟,那在宫里待一个时辰就好;不过这个活计也可以交给其他人去做,只是时间上略有些变化。”
  “嗯。”柏灵点头,示意自己在听。
  “这个人要抱着十三支点燃的佛骨香,到一处有土、有水、有风的地方静跪……”
  宝鸳听着略略放下了心,有土、有水、有风的话那必定是在室外,每天熬上个把时辰虽然累,却也不算太苦的差事。
  屈老夫人笑了笑,又接着说了下去,“……一日要跪满六个时辰,连着十二天,每次跪前跪后都要沐浴更衣,跪时不能饮水进食。按慈恩大师的说法,这便是素人的供奉了,有大恩德。”
  宝鸳倒抽了一口凉气,所谓“略有变化”,竟是从一个时辰直接变成了六个时辰!?
  宝鸳连忙用冰凉的手背去敷已经肿起来的眼睛,这个时候她必须出去为柏灵说话了!
  柏灵脸上的神情没有变,只是侧目望向了庭院里的枯枝断栏。
  要破了这位屈老夫人的刁难倒也不难。
  往近了说,可以去太医院,前朝正在争议贵妃的病症,这时候千头万绪的,断不会突然接受什么“天病”的解释;
  往远了说,可以去找皇上,直接去把那个东林寺的慈恩大师请过来对峙,他要敢夸口找个人跪上十二天就能治好贵妃的病,那十二天之后就是他的死期。
  但来时黄崇德的面容,忽然就闯进了柏灵的脑海。
  “这里不比别处,一小点风雨也能催成大浪。”
  “你要牢牢记着自己进来是为了什么。人要记得自己的初心,也就不会旁生枝节,走上岔路。”
  柏灵微微颦眉,走上岔路吗……
  那似乎,也有其他转圜的余地。
  就在这片刻,屋里头的宝鸳终于调整好自己的状态,无论如何她都要为这个新来的妹妹争一争了!
  可才踏出门槛,她就看见柏灵已经向着屈老夫人欠身。
  “既然老夫人坚持要这么做。”柏灵的神情看起来还是那么平平静静的,“我愿意为贵妃代劳。”
  第三十九章 医道与医术
  皇宫的另一头,太医院的屋檐下,柏奕有些心神不宁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从刚才开始就不知道为什么,心里一直发慌发闷。
  他抬头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可千万别是柏灵那边出什么事了……
  “柏奕!”
  柏世钧的声音带着几分严厉响起,柏奕回过神,发现父亲的眉头已经皱紧了。
  他自知理亏,略略低头,“您接着说,我在听。”
  柏世钧着实有些恼火,“你要是无心待在这里,还是趁早走人的好。医者,易也!病患的病势无时无刻不在变化,医者若都这样三心二意,手下出了错漏,还说什么治病,根本就是在害人!”
  道理柏奕都明白,他怎么会不明白呢。
  他不经意地瞥向了父亲,四目相对便不禁为之一震。
  在太医院的柏世钧,和在家里头的柏世钧,似乎完全是两个人——他就那么直直地坐在那里,眼睛里映着外头的天光,又清又亮。
  柏奕轻咳了一声,也直起了腰,“抱歉,我刚才有点担心柏灵那边的情形,所以分心了。您接着说吧,之后不会了。”
  柏世钧眼中闪过片刻的悲愁,他索性将眼前的医书合了起来,又站起了身,“你随我来。”
  柏奕跟在柏世钧的身后,穿过太医院里那些文卷书册堆积如山的案台,向着更深的院落走去。
  在整理案卷的王济悬望了望着对父子,发出了一声哂笑。
  正经的太医院在午门外百十米的地方,和朝员们日常办公的位置就隔着一条巷子。宫里的太医院其实更像是一处值班室,每次由一位御医和四位医士共通当值。
  这里是一个两进的院子加上一个巨大的藏冰地窖。外面的屋子供当日当值的大夫们办公和休息,里面的院子,则是满满当当的药柜和藏书。
  至于一些更为珍奇和不易保存的药材,就在地窖下面小心保存着,轻易不动用。
  一进这院子,柏奕便有些恍然。这里的味道他非常熟悉,从他的办公室去食堂,中医科的取药台是必经之路,他每天都要经过那里。
  柏世钧带着儿子走到一处大门前,从腰间取出一把钥匙来开锁——那锁头非常地干净,可见平日里进出这间方的人大概是很多的。
  “这里放的,都是一些常用的医书典籍。”说着,柏世钧将手里的钥匙递过去,“钥匙你收着。医者,意也。吾意所解,口莫能宣也。要行医,须得对前人的经验感悟了属于胸,这便要先将医书读透,再去实践中积累经验,才能真正领悟所谓的医道。”
  柏奕默然收了钥匙,细细咂摸着柏世钧的话,而后跟着父亲进屋。
  柏世钧大致向柏奕介绍了这里的典籍分布和之后要开始研读的大致顺序。从本草药目到方剂调配,从穴位经络到针灸推拿,柏奕半是用心,半是猎奇地听完了。
  而后柏世钧又带着他去到另一间屋子,这里与先前不同,每个书架前都挂着一个写着名字的木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