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妈咪,不要总这样想。你已经给了我很多了,professor.leff说亚洲女性似乎天生会压抑自己的情感需求……”温衡微微蹙起了眉,“那时我听不懂什么意思,但是现在好像有些懂了。”
  温言有些惊讶:“他怎么什么都和你说,那你现在懂了什么?”
  “不是对我说,他和另一个教授聊天时,我听到了。教授们以为我不过是个坐在一旁下围棋的木偶,但我的确听见了。”温衡认真地看着温言,昏黄的客厅灯光照得他神色很柔软,“妈咪,你总对我心怀愧疚。但天上的爸爸不能陪伴我这件事,不怪你的。”
  温言:“……”
  温言整个人愣住,这么多年头一次怀疑自己,当初因为不想提及陆知序而对温衡撒的这个谎,是不是有些太过分了。
  她剥夺了温衡的知情权,将他当做什么都不懂的孩子来糊弄。
  可这个年幼的孩子却一次又一次地温暖她,不厌其烦地告诉她,他到底有多爱她。
  温言瞳孔闪了闪,只觉六月的晚风穿堂而过,有些寒涔涔地使人发凉。
  她好像又做错了一件事。
  而让人不安的是至今她仍然缺乏面对这桩错误的勇气。
  她别开头,不敢看温衡那双天使一样澄澈而平静的眼睛。
  “宝贝,谢谢你对妈咪的谅解。”
  温言双手揪紧了沙发毯,喉咙里一阵哽咽。
  “怀上你那一年,妈妈才十八岁。”
  “十八岁的我,自卑又敏感,还以为得到一个人就是得到全世界,我所有的勇气都用来做下这桩荒唐事……”
  坦诚自己的脆弱,其实是温言并不擅长的事情。
  她所有关于家庭、关于被爱的记忆,都模糊而久远。
  七岁以前能记起的清晰片段,几乎只有小区楼里的昏暗过道。那些年陈炳实和温梦芝总是关起门来吵得天翻地覆,温言被赶出家门,蹲在门口,捂着耳朵看光落在楼道里,空气中漂浮着的尘埃。
  像她一样无家可归。
  尘埃起起伏伏,有人路过就精灵似的飞扬起来。
  无人在意时,那些微小的颗粒便拥着她安静地跳舞。
  一曲又一曲,脑袋里的曲子唱到第五遍时,紧闭的家门便会打开。有时是摔门而出的男人,屋内兀自哭泣的女人,有时也反过来。
  温梦芝偶尔会踩着高跟鞋,拎着手提包,噔噔噔地离去。
  半点眼神都不分给门边蹲着的,不知正发着什么呆的小丫头。
  曾经那些零零碎碎从门缝里流露出的只言片语,如今的温言当然已经懂得是什么意思。
  但那时的小姑娘只会怯懦地扯着妈妈的衣角,小声问:“妈妈,你是要再生一个弟弟了吗?”
  温梦芝瞪着一对不可置信的瞳孔,漂亮的红唇张张合合,出口是一连串的骂。
  “生了你这个小讨债鬼我可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迟早有一天一脚蹬了你们两个,老娘过些什么逍遥日子不好呢!”
  温梦芝其实生得很漂亮,温言长相有八成随了她的明艳大方。温梦芝又是那样利落的性子,站在楼道里骂起来,楼上三层楼下三层都听得到。
  他们住的是陈炳实单位附近的房,很多都是单位同事。
  温言小时候,没少因为这些受闲言碎语。
  这样浑噩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七岁。
  突然有一天,从不管温言的温梦芝破天荒来接了温言放学。
  那天夕阳很漂亮,温梦芝手里除了最新款的漂亮包包,还带着一串糖葫芦。
  这一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温梦芝就明艳得更惹人注目了,她的衣柜里有很多数不清的漂亮衣服,闪闪发光的包。
  从前家里只有一个包,也很好看,但温梦芝很少会带出来。那个包是陈炳实升职的第一天买给她的,被放在衣柜最上面端端正正放着,不是重要场合,温梦芝从来不背。
  温言好奇,偶尔趁温梦芝背着的时候摸一摸,也会被温梦芝心疼地拍掉手。
  但七岁那年开始,温梦芝就多了很多随便背也不心疼的包包了。
  她给温言看,让温言摸,温言都沉默地摇头。
  温梦芝便叹口气,又骂几句:“小鬼头,以后等你长大了,最好是可以找个给你买包包不眨眼的男人哦。”
  “我不喜欢包包,就算喜欢,我也可以自己买。”温言很不服气。
  温梦芝便好似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笑得像春风里乱颤起来的花枝。
  风情摇曳,却脆弱。
  那天放学,温梦芝是从漂亮包包里拿出来的糖葫芦。
  通红的糖衣裹着又大又圆的山楂,一口咬下去是短暂的最初的甜蜜,而后便是泛滥的酸,酸得温言眼泪都快掉下来,酸得她胃里有什么东西翻涌着往上。
  温梦芝见她眉眼皴成一团,叫她不好吃就扔了,可温言还是咬得腮帮子都软了也不肯扔掉。
  她很开心,一路上牵着温梦芝的手,蹦蹦跳跳,说了很多话。
  温梦芝那一天也很耐心,和她说了很多话。
  直到最后温言问:“妈妈,你明天可以还来接我放学吗?”
  温梦芝站在小区大门外,大笑起来,手指戳在她的额头上说:“真是个贪心的小鬼头,明天有时间再说。”
  那天温梦芝没和她一起回家。
  第二天温言也没有等到她。
  后来很多年,温言都再没有等到过温梦芝的时间。
  陈炳实逐渐开始变得越来越暴躁,最后也彻底不再回那个家。
  温言从窸窸窣窣的闲言里终于知道,陈炳实早在外面有了家,那女人生了个儿子。温梦芝也走了,听说是跟着一个煤老板出了国。温言在沉默里等来了温景盛,她的外公。
  温景盛是个倔老头,温言的外婆去世后,他就一个人拉扯着温梦芝长大,如今又要来拉扯温梦芝的女儿。
  温言看着瘦瘦小小的倔老头,心里忽然酸酸的,替温梦芝觉得很对不起这个头发已经全白的小老头。
  她站在门口,咬着唇不让眼泪掉下来。
  扒着门框说什么也不肯跟温景盛走。
  倔老头也不会说话,伸手去拉她又怕弄疼了她,一大一小僵持了一个傍晚。
  直到温言的肚子咕噜噜叫起来,倔老头才神色一松,咳了声,冷硬地开了口:“幺幺乖,跟外公回屋,外公给你炒蛋炒饭。”
  温言哇一声哭了出来。
  后来几年里,倔老头那个冷冰冰又光线暗沉的家,永远都会存着一碗蛋炒饭的香气和温度。
  温言的心里有一块地方软软的,柔柔的,只给倔老头留着。
  倔老头也成功将温言教得像他一样,笔直又倔强。
  从不说难。
  如今对着温衡这么一个小小的人儿,温言只觉得柔软又幸福,从前那些艰难,便更加不易说出口了。
  温衡扑在她的怀里,眨着长睫问:“所以妈妈,我是你十八岁那年荒唐的果实吗?”
  “不是的,你是妈妈的宝贝。”
  是她十八岁盛夏种下的,最好的那颗果实。
  -
  接下来一段时间,陆知序来得都很频繁。
  但他很有分寸,从来不上楼,也不打扰,只是将车停在楼下,极偶尔会下来靠着车吹吹风。
  有时温言下课后回来带着温衡下楼吃饭,路过他,他也只是十分温和克制地同温衡笑笑打个招呼。
  再自然熟稔不过。
  仿佛这些事由他做来就是应该的。
  也确实应该。
  至少温言找不出半点阻止的理由。
  温衡见温言并不反对,一来二去也会和陆知序说上几句。
  温言面上举重若轻,实则心惊肉跳。
  陆知序瞩目的外形实在吸引了太多注意力。
  渐渐就有风声传了出来,连岳琴都一脸狐疑地问过好几次:“那可是陆氏的陆总,这么大费周章真的只是为了收温衡当个干儿子?而且你真就这么坚定地拒绝了豪门?”
  温言削着芒果的手一抖:“听他说,是算命先生要他找个属相相和的干儿子。”
  岳琴叼着芒果往楼下看:“那合理,听说他们有钱人都迷信。越有钱越信。”
  “你说这么热的天,咱们陆总冰块似的一站就是半个小时,来来往往的小姑娘都看呢。你到底怎么想的?答不答应啊。”
  温言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
  眼见陆知序好像是把温衡当做别人儿子了,也没起和她抢温衡的心思,她心头的戒备其实也淡了点,但是对于要不要让温衡和陆知序联系接触更频繁这件事,她还是没什么底。
  她不想和陆知序扯上关系是一回事,但温衡从小没爸爸,也真的可怜。
  岳琴见她举棋不定,给她提了个醒。
  “你上次不是推了个塔罗师给我,说准得要命?不然你问问?”
  温言竖起个大拇指:“岳岳,要说还是你靠谱,我怎么把这事儿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