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师妹为何那样 第274节
  九重尊是一个沉寂的“传说”,传说背后没有真相。无人知道他的本名,无人明白他的身世,更何谈修为境界几何,正是丝毫不知,才更加令人恐惧。失了能发号施令之人,禁地外诸人不敢随意决定,更忧虑狐族尚有后手,双方僵持数日,直至掌门亲临,在此期间,鸿蒙山脉再度震动,鸟兽作散,树木倒伐,水流断截,泥石滚落,众人心中皆有预感,这恐怕便是最后一次了。
  玄素将眼前垂下的白纱撩开,粗粝炽热的空气扑到面上,他禁不住咳嗽起来,这次一咳起来便没那么容易止住了,他用白帕捂了捂唇,再挪开时,帕上已多了不少狰狞的血丝。
  长途跋涉后,他本就毫无血色的脸更是惨白一片,蔺君取出一颗早已备好的药丸,轻声道:“掌门师兄,压在舌下。”
  玄素未等接过,便又禁不住捂唇咳嗽起来,他摆摆手,在间隙中微不可闻道:“罢了,不必。之后紧要关头再……”
  蔺君顿了一顿,将药丸收回,道:“不必如此忧心。掌门师兄不是也知晓么,峨眉掌教已前往昆仑找寻白族禁地了,无尽海再大,再难深入,没有昆仑可以阻挠,总有找到的那一日,我猜测,填石就在白族当中。”
  “希望如此。”天欲笔将扇子搧得哗哗作响,这回是再也笑不起来了,苦着脸道,“军营就在后边,怎没看到郎无心?跑哪去了?”
  雪里冷冷道:“你关心她?”
  “我什么关心不关心她的,我至少得知道她人在哪!”天欲笔抱怨连天,“我可是个文职,明白文职什么意思么,动笔杆子的,不是动刀剑的,没你们那么耐杀!她长的就一副佛口蛇心的样,背地里阴人一套又一套的,冷不丁捅我一剑怎办?真是,若非秋杀也被扣在这里没个动静,我才不会……”
  二掌门本就啰嗦,又爱不合时宜地刨根问底,一紧张起来更是话多个没完,烦的想让人一拳把他打昏。原本玄素远行,蔺君顾念他身体,身为医者峰掌教,随行也并无不对,另两人被她一说,倒明白自己如今还守在穹苍也没什么用了,要论避难疏散,长老执事足以做的很好——天都要塌下来了,还不以身作则,此时不顶更待何时?
  “不想上阵就滚后边去。”雪里嫌他话多,惜字如金道,“郎无心在外围拦截黄族和鬼市势力。”
  天欲笔道:“黄族我尚能理解。这又跟鬼市有什么关系?是了,据闻鬼市之主是个妖族,莫非是个黄族……”
  言谈间,冥河仍是一如既往的死寂。
  玄素耳边渐静,他沉吟着,指尖缓缓触上了自己腰间的佩剑,它名为“青锋”,已至少三十余年未曾出鞘了,锋利的竟有些令自己陌生了。
  自己剩余的寿元,恐怕支撑不住青锋全力十剑,而眼前黄沙迷蒙,依旧不见徐行身影。
  扪心自问,他虽面上不显,对这位冒名的徒儿的确是诚心以待,但,他不知徐行不是“徐行”也罢,徐行难道不知自己不该是她的师尊吗?如今想来,徐行初醒之时,对他确实比旁人要亲近些许,好似一个熟悉的人与他有哪里异常相似,总是投来些莫名的注目——说是亲近也不甚准确,看她那马不停蹄要下山的模样,又像是立马想离这样的人远一点。越远越好。
  ……她分明能进万年库,只为窃走两把武器。那两把兵器,玄素事后搜寻,查出皆为第三十六任掌门中的两人所出,寒冰是亭画之兵,野火主人不详。再往前溯源,亭画是第三十五任掌门在位时“琴棋书画”中的“画”,另三人生平并无异常,也皆不用剑,可以排除嫌疑。亭画生性孤僻,亲缘淡薄,以她来算,前掌门是她的师尊,师门中理该尚有两人,这两人却像凭空消失一般没留下任何痕迹。
  就算是犯了大错被逐出宗门,册中也不会毫无记载,还有一种可能,便是这两人的天资平庸无比,连一个小小执事都当不上,但这种可能也微乎极微。前掌门对亭画极尽严苛,这样一个武学智计堪称双绝的天才继任者,在无极宗的记载中竟用着叹惋的口吻,连十六岁时的访学都没能上场,明珠蒙尘,生不逢时,总归略逊一筹……略逊谁一筹,那人为什么又消失了?
  分明最终没能找出确切的答案,此刻,隔着八百年的面纱,玄素却仿佛已经真正看见了那个名字。
  自此一切都有了答案。
  你的苏醒,伴随着他的苏醒,那是九重尊,自己早就该知道。
  心中惊涛骇浪,玄素持剑的指尖却分毫未动,他心道,正是因为你曾在这个位置上,所以你一定会理解我的抉择。
  于情于理,他不想杀徐行,亦不想牺牲一个活人去镇山,可当一个巨大到无可抗拒的威胁站在人族的天平彼端,情和理都可以被抹杀。
  填石归山,圣物封印,尚有三十年时日徐徐图之,足够他在余下三人中找到那个人,弄清一切,他一向擅长等待。
  耳边传来了一声轻响。
  那是轻到不能再轻的响动,除了零星几个感官极度敏锐的人外,绝大多数人不会注意到这一声响。
  三位掌门齐齐猛地抬眼,天欲笔愣了一下,也跟着凝目看去。
  又是一声响动!
  这一声响动比之前重得多、近得多,仿佛从远处疾迅靠近,比奔雷还快,在场众人一瞬寂静,尚未反应过来,足下的地面就开始猛烈至极地震动!
  咚、咚、咚。
  三声巨响过后,密集到无法分辨的震动声铺天盖地响起,军营的旌旗几乎一瞬就断折倒地,沉重的篷顶像没有重量一样被霎时卷飞,飞沙走石,昏沉漫天,哪怕是练了身法的修者也难以站得稳直,想要抓着身旁东西保持平衡,却无物可抓,所有人都忙乱倒栽成一团,又
  惊又怒地勉力站起道:“什么?!”“又是鸿蒙山脉吗?!”
  混乱中,蔺君的武侯车失控地飞往别处,玄素眼疾手快地将其拦回身前,面沉如水地抬眼。
  他的余光间,狐族禁地的山脉间似乎开了一个洞,无尽的火光灼烧过来,但,他现在无暇顾及这边的异常。
  因为,半空中,有一个更加异常百倍的事物出现了。
  那是一只巨大的妖族。
  巨大到前所未见的程度,它的出现,让众人眼前全都蒙上了一层阴影。火红妖氛冲天,这边鸦雀无声,然而,在恐惧之前,众人皆不由心生疑惑,都在不约而同地想一个问题——
  这到底是什么妖?
  它通体漆黑,身披鳞片,观身长形态,怎么看都应当是个不折不扣的蛇妖。但修炼到极点的蛇妖,也只是有一对前爪而已,为何这妖会有四只脚?身后那是……尾巴?头顶上……像鹿一样的角又是哪里来的?眼睛是突出来的,竟然泛着橙黄色的光泽?!
  先前少林事变时,众人就见惯了奇形怪状汇聚各种特征的无智妖人,长成什么样的都有,连会说人话的都有,也明白这种怪物极为强悍,修为不济的少去招惹为好。眼前这奇怪的蛇妖也不过如是,只是这拼凑上去的肢体倒看着没什么奇异的违和感觉,看上去竟然像是本就长成这样一般。
  是狐族找来的同党么?
  放在平时,看到当街突然冒出这么个巨物,的确会被吓得屁滚尿流哭爹叫娘不错,但如今是在战场,几千同门尚在,前方还有四位掌门亲临,可谓是诸人一生中胆气最盛的时刻。能当前锋的门生都是精锐,几乎只是惊诧了一瞬,便训练有素地掌好兵器,凝目而望。
  那“蛇妖”遥遥地转过头来,猛地张口,随之而来的是滔天的火焰,以及火焰中遽然出现的那道身影。
  徐行右手扼剑,转瞬间已至玄素面前,眼中杀意快要比身后的狂火更凛冽,有一瞬间,玄素还以为她的目标当真是自己,直到看见那把名为野火的剑毫不留情地刺穿了蔺君的脖颈,鲜血猛溢而出,一点一点滴在蔺君抵在剑锋前白皙的手上。
  蔺君抬眼,眼中那灭顶的恐惧之色只停留了仅仅一个呼吸,便如水墨一般彻底消逝,只余平静。
  “找到你了。”两人在剑锋上角力,瞳孔间都是彼此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徐行露出个不像笑的笑来,咬着牙关一字一句道,“只是一个长得奇怪了点的蛇妖而已,掌门何至于露出这种神情?是不信任穹苍,还是不信任自己?我猜,应该是前者吧,为了不让人将穹苍和天妖联系起来,就连那一点些微的可能都要灭除,封天妖后,世上再无‘龙’。……除了我这个已死之人,只有你认得出那究竟是什么,是吗,师尊!”
  玄素看着那道伤口,缓慢至极地抬头,谈紫收阵落地,半空中那只古怪的蛇妖顿现魅惑之前的原貌。
  没有鹿角,没有麟尾,只有一对前爪,只是一个普通的蛇妖罢了。
  在他身后,石雕隆隆而过,大地仍在震颤,无尽的汹涌火焰霎时在整个北地上点燃。
  蔺君脖颈上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霎时开始愈合,她收掌,在剑柄上轻轻一弹,野火剧颤,徐行的虎口迸裂,她轻叹一声,并没什么生气模样,只温声道:“小行,你比从前有长进多了。”
  “…………”
  外围,玄真子拂尘最后一点地,青蓝色光幕陡然升起,温和地将此地环绕住。
  浑身浴火的石雕行至半途,被神石压的破碎崩裂,血肉流出,还有些残肢断臂带着怨念不断向外爬出,被昆仑设下的法阵尽数拦住。
  卜白秋似有所觉,往狐族禁地方向抬脸,若有所思道:“师尊,这里一道阵法,鸿蒙山脉外围还有一道阵法,昆仑所有还活着的长辈们都……‘倾巢而出’了,总算是万无一失了吧。”
  玄真子茫然道:“什么玩物遗失?”
  “不好笑。”卜白秋木然道,“你看,傲竹在偷偷扇您巴掌呢。”
  这个玩笑也不太好笑就是了。玄真子静静转头,看着遥远之地,心道,这次才是真的生死有命了啊。
  第239章 绝处二就在此止步吧,好吗?……
  对方脖颈上那道伤口缓慢地开始愈合,卡在剑锋处的手宛如铁箍,寸进不得,徐行再施力道,耳畔已听见剑柄传来不堪重负的咯吱轻响。
  不仅是此人的言语,此人的声调,都熟悉得令人胆寒,就连这伤口弥合的方式,也一模一样——徐行确定,这是白族的治愈天赋在起作用,无非是比她上一世身负火龙令时要慢一些罢了。
  若说徐行在真正动手前还有那一丁点的犹豫,此刻也都烟消云散了。
  这个人……徐行不知该称呼她什么。她是蔺君,也是前掌门,也都不是,甚至难以称为一个“人”。一个拥有着千年来从未断绝的记忆、数十代掌门毕生所精的武学和见闻的“人”,莫说徐行不知该用什么来称呼她,难道她自己就清楚地明白自己究竟是谁吗?
  必须要杀了她,必须在这里杀了她。
  否则,没有第二次机会了!
  再与她僵持角力,只怕野火剑断,徐行猛地抽剑,血色四溅,再要劈刺,三尺青锋寒芒乍现,银光如鸿,生生将徐行逼退两步。
  “……徐行!”玄素面色苍
  白,沉着声道,“我知道你有隐衷。前朝再多恩怨,不抵灭世之灾,来日有三十年足够再想两全之法。你可知鸿蒙山脉一开,生灵……”
  “几百年了。”徐行平静道,“两全之法,想到了吗?”
  玄素瞳孔骤然一缩。
  那双眼睛……
  近乎一瞬,他便明白了。和她说什么都已没有用了。什么生灵涂炭,什么灭世之灾,她不是不知道失败之后的结果,甚至比他知道得还要早不少。
  既然心意已决,便无人能阻,既然孤注一掷,便不惜一切,当然毫无筹码代价可言!
  呛鼻的狐火浓烟之间,一道如影随形的巨幕毫不受阻碍般地铺开,玄素背后一凉,青锋挡至喉间,将一把牛毛似的锋锐水针险险拦下,目光中,一道模糊的身影鬼魅般缓缓浮现。
  寻舟站在风沙之中,辨不清神情,他一抬手,玄素面颊紧绷,浑身满溢灵气,却毫发无损,只闻身后一阵人仰马翻的混乱之声,穹苍带来的精兵霎时和前方诸人被分割为两个战场,狐火燃过旗帜,将云纹舐成黑灰,冥河沸腾,天地间只余一片昏暗。
  在这狂啸的风声中,蔺君缓缓站起来了。
  和她脖颈处痊愈的伤口不同,这是被人后天破开的伤痕,而腿脚的不便是先天而成,即便是白族的天赋,也更改不了原本的缺陷。她如今让自己强行站起,已是十分勉强,绝大部分需要用到下盘的武学,自然也大受限制,无法施展了。
  若非秋杀被俘,此刻又大意输了一筹,她甚至此时都不会受伤。蔺君轻叹一声,道:“我知道你有很多疑问。”
  徐行冷道:“怎么?你也有问必答吗?”
  “并非所有问题都一定要得到解答。”蔺君微笑起来,用一种即将要传道解惑的温和语气劝导道,“但若是回答几个问题,便能让你自觉停手的话,‘不战而屈人之兵’,这的确是一桩足够划算的交易。”
  徐行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掌管真阵的从掌门变成了你?”
  议事殿中的所有最终抉择,都是由眼前之人下达,“它”把握着第一仙门的方向,堪比为神,而历代哪一位掌门若是对此生疑,甚至反抗,便会在还没来得及发觉真相前就被其同化。而直至今日,徐行仍是没能看破,这些被同化的掌门究竟是得知了怎样的历史、怎样的真相,才会毫无迟疑地继续执行这一方针?
  “太久远了。”蔺君摇了摇头,四两拨千斤似的轻巧道,“我已记不清是何时开始的了。”
  徐行讽道:“那你的记性可真够差的,连一开始自己叫什么名字都能记不得么?”
  蔺君毫不动怒,含笑道:“过得越久,起初的记忆就会愈发模糊,这是人之常情。不如换我问你,你当初为寻舟出头,在访学上和六长老结下梁子,闹得那么凶——你想得起来六长老的真名是什么吗?”
  徐行:“……”
  她还真不记得了!
  但那又如何,徐行连眼睫毛都没动一下,道:“那些奇形怪状的东西,都是你的试验品吧。窃取莲苞,藏在万年库,只凭你一人之力,就算用多少心血也无法将它们浇灌成熟,所以,当年穹苍与无极宗边界凭空消失的半座矿山,也是拜你所赐。”
  半座矿山的灵气,无论谁来了想要一瞬吸收也只会爆体而亡,但莲苞不会。想要孕育新生,本就需要两个修者日以继夜、从不间断的巨额灵气灌养,对其而言,半座矿山或许算多,可绝不会承受不住。也正因当时莲苞吸收了比常规更过量的灵气,如今这四人才如此天赋异禀。这矿山的消失,也给了无极宗不断为难自己的理由,可说是此后许多事件的导火索,一石二鸟,一箭双雕,当真周全。
  徐行道:“那四个人,就算是你最成功的作品了吗?”
  “前半句对了。”蔺君欣然道,“后半句,却是错的。”
  “恕我直言,你究竟一直在笑什么?”徐行将血剑在自己衣角上拭了拭,不解道,“我现在也分不太清楚,这到底是你本人的性格,还是和病歪歪一样并列穹苍的老传统了,莫非是爱笑的掌门运气不会太差?”
  “我是在笑你。”蔺君敛了笑意,轻声道,“这些早已有了答案的问题,分明不必问,而真正想问的问题,却避开来,总对自己说谎。”
  徐行逼视着她,定定道:“是么?那你说,我到底想问什么?”
  蔺君静静望着她,面上露出个似悲悯又似温柔的神情,仿佛很理解她,又万分为她着想一般,是以不愿提起。只是摇了摇头:“罢了。”
  “……”
  自己所有的冷嘲热讽、夹枪带棒,都像是一拳头打进了棉花。这种感觉,也太熟悉了。
  然而,徐行并未多言,只是将重又不染鲜血的剑锋抬起,指着面前人的咽喉。
  事态紧急,争分夺秒,她却还要和眼前人多说这几句毫无意义的话语,让对方轻易地看穿自己所想,再给出和从前一般悲悯却漠视的回应,个人的情感在她眼前不值一提,宛如足下的泥沙。而事实上徐行也明白,这些陈年往事的确对大局不重要,只是,对自己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