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章
  但这不是尉鸣鹤毫无歉疚、认为臣子万民如猪狗、只管听话忠诚的原因。
  他甚至抱着这样的认知,几乎毫无歉疚地、睚眦必报地借口巩固皇权、实则有一己私心地允许慕容丞相、韦将军等结党营私、诬陷无辜。
  沈知姁是陪华信公主在上书房读过书的。
  她清楚记得,授书夫子教过,做人便是做仁,即便不能如贤者一般有豁达大爱,也要行事有底线。
  不放纵自身,便是做人之仁。
  沈知姁以为,天子拥有天下,就更该以身作则、心胸宽广、维持底线。
  尉鸣鹤可以用手段弹压朝中官员,可以用小人罢释重臣权力,却不该冷漠无情、寡恩寡德,为皇权葬送无数本不该逝去的生命。
  定国公一案,慕容氏与韦氏能顺利算计,实质是军权政权的争夺,然而归咎直接缘故,则是尉鸣鹤的放纵怨恨。
  他怨恨沈厉和沈知全,即便沈知姁选择了他、定国公府也不愿在先帝面前明晃晃地支持他。
  尉鸣鹤怨尤沈厉的忠君中立,更暗恨沈知全为了保全家人、撇清关系。
  所以他甫一登基,便开始策划定国公案,以作报复。
  至于沈知姁的感受,并不在尉鸣鹤的考虑范围内。
  因为在他看来,沈知姁已经入宫,生死都属于天子,且两人早就相许定情,于情于理都不该接触沈家之事。
  沈知姁求情以至于病重,已在尉鸣鹤的意料之外。
  后头沈知姁“清醒”过来请罪,这才合了天子心意。
  从某种角度来说,沈知姁颇为感谢尉鸣鹤的自负与缺爱,给了她补救与翻盘的机会,却对这个问题疑惑不已。
  即便沈知姁已经大权在握,也体会了行使权力时的畅快,可始终无法做到如尉鸣鹤一般,摒弃底线与良心,将无辜之人的性命弃如杂草。
  比如秋狩之事,除了本就在报复范围内的蓝家,其余牵涉人等,沈知姁的处罚权从律法。
  *
  尉鸣鹤有些失神地盯着沈知姁一张一合的唇。
  他尚未接受沈知姁的前后转变,反应了女郎亲昵字句后的意思,他此刻只觉脑海中混沌一片,像燃了一把火,又似暴雨降临。
  头疼极了。
  尉鸣鹤痛哼一声,薄唇翕张,无声地吐出几个模糊的字眼。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这是他自小被生母李氏灌输的思想,时至今日,已经深深刻入尉鸣鹤的骨髓,无法消除。
  这是尉鸣鹤从幼时所求,亦是尉鸣鹤的为君之道。
  沈知姁注视着尉鸣鹤毫无反思之意的面庞,唇齿间难以抑制地溢出嗤嘲和冷笑,端起小几上的茶盏。
  她一手捏住尉鸣鹤的下颌,一手将剩下半盏雪松琥珀茶灌入尉鸣鹤口中。
  在尉鸣鹤的咳呛声中,茶水顺流而下,湿了天子衣襟和床榻。
  一片狼藉。
  “阿鹤最好早点熟悉这贡茶的滋味。”沈知姁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尉鸣鹤这条病龙:“毕竟你爱喝的那一种‘北疆贡茶’,需要诸葛院使亲自配料研究——院使身为太医院之首,实在是脱不开身。”
  “况且,现在你双腿已废,无需再用茶了。”沈知姁尾音上扬,愉悦带笑的杏眸微微一转,落在尉鸣鹤的双腿上。
  像是在打量一件令人满意的死物。
  沈知姁的姿态和言语已经如此明示,即便尉鸣鹤再不愿深思、再神思混沌,也不得不接受一个让他惊骇震怒的事情——他双腿无知无觉,极有可能是阿姁与诸葛院使合谋而为!
  尉鸣鹤目眦欲裂,头痛与喉疼还未曾消退,便添上了滔天怒火与锥心之痛。
  他捂住胸口的左手骤然攥紧,右手下意识地向床边小几上的茶盏挥去——经过三个月的卧床养病,尉鸣鹤可是养成了有火就发、随手摔砸的“好习惯”。
  此时心痛难解,头疼欲死,尉鸣鹤便急需外力来排解难以忍耐的苦闷与痛意。
  然而沈知姁怎么会给尉鸣鹤伤到自己的机会?
  芜荑早就在茶盏中放了改良版沸麻散——是诸葛院使特意研究的,针对的便是常用沸麻散结果产生耐药性、最后受不住疼痛的病人,意在给病重之人最后一点儿免受疼痛的慰藉。
  正好尉鸣鹤用过不少沸麻散,便在他身上看看效果。
  尉鸣鹤只能眼睁睁瞧着自己的手擦过沈知姁的衣裙、
  指尖惟有金线冰凉的触感。
  沈知姁讥嘲的目光如针一样落下。
  将尉鸣鹤几乎刺到体无完肤。
  他仰起脸,如抓住救命稻草般去探寻沈知姁的眼底,妄图从里面找寻到几分玩笑的证据。
  可是没有。
  就如前头沈知姁亲口所说,她眼底已经没有一点儿对尉鸣鹤爱意与依恋,只有泛着冷色却又浓烈无比的厌憎。
  还有几分动人的上位者气度和大仇得报的酣畅。
  沈知姁的神情、肢体,都在真挚地告诉尉鸣鹤——他的皇后、他的枕边人、他自诩可以绝对信任的人,却时刻深藏着杀意,温温柔柔地割着龙肉,直到他无力反抗,才揭开那一层惑人的面纱。
  尉鸣鹤只觉得自己胸口剧痛不止,像被人活生生剜下一块血肉。
  有看不见、数不清的鲜血喷溅出来。
  让尉鸣鹤愈发手软发晕、怒急气喘,只能狼狈地仰躺在龙榻上。
  金灿灿的帷帐在日光的映照下熠熠生辉,却遮不住沈知姁似笑非笑的讽意,反而映衬着她一张玉容光彩如晔。
  “噗——”
  怒火与惊惧攻心,尉鸣鹤竟生生呕出一口鲜血。
  沈知姁见状,柳眉轻挑,姿仪优雅地躬身,口吻温和愉悦:“阿鹤息怒——太医们可都说了,怒气动心不利于养病。”
  “毕竟,你现在还不能死。”沈知姁轻叹一口气:“淙儿还小,虽现在天下安定,但主少难免国疑。”
  她虽然不怕底下人各怀鬼胎,可料理起来到底是个麻烦事。
  况且朝堂之举牵涉底下无数百姓,人心浮动并不利于万民安居乐业。
  现在这样就很好。
  尉鸣鹤在朝臣眼里已然是个暴君,在民间风评亦是颇坏,唯一的好处已经变成卧病在床且听沈皇后的话。
  再加上朝阳殿宫人与后宫妃嫔、太皇太后的佐证,大臣们只会对沈知姁传达的帝命深信不疑、甚至颇为庆幸自己不用面谏暴君。
  ——毕竟在朝臣们眼里,沈皇后地位再高,本质不过是个后宫女眷,素来是个温良的痴情性子,哪儿有动机和能力去谋害天子、再将整个皇宫都掌控在手中?
  大臣们都悄悄嘀咕:可别搞什么可笑的阴谋论了,小心回头沈将军知道后来找麻烦。沈将军现在双腿痊愈,听说武功更胜从前呢。
  沈知姁的嗓音莺啼一样好听,但尉鸣鹤却听得肺腑胆寒,因病阴郁的眉眼中涌出暴戾,用尽全身力气,从口中扬声吐出血锈气森森:“来人!来人!”
  尉鸣鹤已经彻底明白,他对于沈知姁的意义,不过是一个方便掌控的傀儡。
  有他在,沈知姁便能弹压群臣、执掌权力。
  被沈知姁的坦白狠狠打击、又生性爱权自负的尉鸣鹤不能接受现在这个情况。
  他不甘心、不情愿做阶下囚。
  他要挣脱朝阳殿这个牢笼,他要将背叛天子的皇后拿下,他要处置满朝识人不清的文武!
  尉鸣鹤捂着胸口,发昏的脑海中不由得忆及从前与沈知姁甜蜜的点点滴滴,尤其是当年沈家出事后、沈知姁带病请罪、恭贺万寿的深情模样……
  那是尉鸣鹤二十年人
  生中,鲜少有的、回心转意的时刻。
  现在再想起来,尉鸣鹤只觉得后悔极了:他就不该心软!他当初就该将沈厉父子双双处死,断了沈知姁的臂膀!
  没了沈家,便不会有今日的局面……
  怀着浓烈的悔意,尉鸣鹤梗着脖子又叫了几声“来人”。
  他等着宫人们前来,先拿下沈知姁,再传旨意,将沈厉父子革职!
  还有韩栖云这样心怀鬼胎的阉人、毫不关怀天子的承恩公等人……
  尉鸣鹤一边压住喉间不断上涌血腥气,一边等着宫人进来领旨。
  他等了半晌,却没听见任何脚步声,连外头的洒扫声都消失了。
  沈知姁欣赏着尉鸣鹤的神色:从激愤不甘到陡生疑虑、再到现在久久不见宫人的强压慌乱。
  在了解了部分真相后,尉鸣鹤深受打击,精神到了摇摇欲坠的地步。
  只差最后几根稻草,便能摧毁这条恶犬的精神。
  “不必喊了。”
  “你便是将喉咙喊哑了,都不会有人进来的。”
  沈知姁在美人榻上施施然坐下,有一片暖晕的光透过照着窗棂的黑纱、轻轻柔柔笼住她的眉眼:“这样的好的天,在冬日里可不多见,总该让宫人们去瞧瞧御花园的风光。”
  “你还记得么,去宁州秋狩那一日,阳光也是这么好。”沈知姁的眼睛在日光中闪烁着琉璃一样的光采:“我要多谢韩栖云,更要感谢蓝家和其他人送来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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