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春昙不解:“既无法入门,那为何不回乡,非要留个沧沄弟子的名头么?”
  洛予念一边摘下他背在身后的行囊,摩擦到他发丝时,敏锐地察觉到无声落下的几粒沙,想了想,又扣住他手,带他起身向外走。
  “有些无家可归,更多是儿时被弃在山下的。还有些出身贫寒,回去也没什么出路。且,沧沄不论弟子出身与天赋,既愿一心向道,何必在意修为深浅,天生我材必有用。那些剑法精妙的,去剿过山匪,善岐黄之术的,常在附近为凡人村庄赠医施药,剩下的,平日里忙着打点山上这些弟子的吃穿用度之外,还兼顾囤粮。十多年前的大疫,附近数万计的百姓,都是靠仙门送去的赈济粮渡过难关。”
  如此看来,仙门也并非一无是处,只不过,藏污纳垢罢了。
  春昙沉默地跟在他身后走,心情有些复杂。
  回过神,已身处私密汤泉边。
  月下水汽氤氲,春昙蹲在泉边伸手一摸,竟是热的。
  洛予念三下五除二褪去他的衣服,拽他浸入水中,绕到他身后帮他一起搓洗发梢。见他好奇地四下张望,洛予念示意他屏息,一把揽住他,带他潜下水底。
  底部石缝涌水处,悬浮着一只不过掌心大的琉璃香炉,半透明的炉膛中似有火光,明明灭灭。
  春昙一口气憋不住,率先上浮,喘匀了才问:里头放了什么?
  “半根朱雀冠羽,上头燃着南明离火,不会熄。”
  春昙靠在石壁边,回头扫了一眼装着衣衫的篮子,喃喃道:执明境、御龙剑、朱雀冠羽……四圣兽遗留的上古神器,三件在沧沄啊……
  洛予念笑笑:“祖师爷云游四海,搜罗宝物是他的兴趣,可惜好多都遗失了。”
  热水泡得人骨头都酥了,春昙懒懒蜷在泉中愈发不想走动,最后是被洛予念御剑送回榻上的。
  昏昏欲睡之际,依稀听到仙君丢下一句:“乖乖等我。”
  不说在哪里等,也不说等多久,这会儿阳光都耀眼了,人也没回来。
  在石阶枯坐半个时辰,春昙百无聊赖,支着下巴看那小道童进进出出打扫完两排屋舍,实在等不住,便决定自己走一走。
  险峰幽谷,壮美磅礴,让他尤为喜欢的,是这里干爽的空气。没有漫山遍野的雾,也没有遮天蔽日的浓云,所有的景在阳光下都格外清晰干净,连天都蓝得透彻,站在崖边,能眺出好远,巨浪轰然拍击着礁石,碎成几丈高的泡沫,纷飞落下洁白如雪。
  他记得昨日洛予念说过,观海听涛要去听澜阁来着……可,这流霞峰如此之大,三面皆环海,听澜阁该往哪个方向去?早知如此,方才离开前,该向那个小童子问清楚才是……
  “这位公子。”
  春昙一惊,循着声抬头,头顶的山壁上横出一棵古柏,树干上竟有人趺坐,想是在此修炼。
  但见那人铆足劲一跃,倏而落到面前,不料却踩到石子踉跄一步。
  ……显然,修为尚浅……
  春昙忍不住替他尴尬,然对方却毫不在意,反而有些兴奋,一张脸凑过来:“果真是你!许久不见!”
  他条件反射向后一避,拉开距离细细打量来人——纯白道袍黑云履,腰带绣银色波涛纹,乃外门弟子装束。他头上梳髻不带冠,年纪不及弱冠。
  春昙困惑地抬眼,他对此人没有印象,听口音,也想不起曾有何交集。
  “啊,不记得了啊……”少年掸了掸袍摆,执手对他行了个正经的见面礼,“小生庄骞,乌宁人士,年十七。先前在寒烟擂,曾与阁下有过一面之缘。”
  寒烟擂?
  听他这么一说,春昙猛然认出,眼前正是当日那个背著书箱的小书生,没想到,他竟已如愿拜入沧沄。
  身形似乎壮实挺拔了不少,精气神也与当日大相迳庭,没了那副可怜兮兮的酸腐相。仅仅半年,沧沄便令他脱胎换骨。
  春昙笑笑,躬身还礼。
  庄骞脸蓦地一红,轻咳一声:“我看兄台方才左顾右盼,是不是迷路了?”
  春昙缓缓点头。
  “兄台怎么不说话,相逢即是有缘,重逢更是难得,至少知会在下一声,该如何称呼?”庄骞忍不住追问。
  春昙看着他,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再摇摇手。
  庄骞愣了半晌,才领会出他的意思,顿时紧张起来:“抱歉抱歉,我,我……”
  他摆摆手,示意没关系,继而蹲身抓了块石子,在地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写。
  “春昙?是,姓春吗?好稀有的姓氏!”对方惊叹道,“那,春兄贵庚?”
  ——十七。
  庄骞有些自来熟,可春昙无意闲聊,更无意交友,遂没给他机会继续寒暄,不停笔、问道——庄兄可知听澜阁怎么走?
  庄骞连连点头:“自然,我带你去。既然我们同岁,便不要叫我庄兄了。”他顿了顿,而后期待地追问道,“你是有意拜入沧沄修行么?”
  春昙既没承认,也不否认。
  庄骞迳自当他是默认,很是惊喜:“那日后咱们就是师兄弟了,与我一同入门的几个都叫我小骞,你也可以这样叫我……哦不过你不会叫我,那我叫你小昙可以么?还是…小春?或者,你入门晚,叫你师弟?”
  春昙没做声,他也毫不在意,兴高采烈为他带路。
  庄骞一个人也能聊的起劲,一路上滔滔不绝,吵得人脑袋嗡嗡作响。
  但聒噪归聒噪,倒是给春昙将沧沄上上下下聊了个透,刚巧省去他一册册翻书踩点的功夫。
  “咱们灏苍山共有四峰,我们所在之处,是最大的主峰,流霞峰。”庄骞带他绕到一处高点,能将各峰位置尽览,“你看那边。 那座最高的,最远的,是龙脊峰,传说万年前,圣兽苍龙就是在这座灏苍山陨落,龙脊峰正是它的脊骨而化。不过那上头没什么好看的,你最好也不要有机会上去,如今那里只有思过崖。”
  他手臂一划,往另一侧指:“冒青烟的那座是泊雾峰,峰顶是丹房和药圃,玉尘真人的居所就设在哪里。冒烟便是在炼药,有时候是青色,有时候是白色或者紫色。半山还设有闭关清修之地,内门的师叔师兄们都是在那里闭关的。”他顿了顿,“与泊雾紧挨的那座,是琅霄峰,是我派的剑炉兵府所在,若是有弟子开了窍,便可以从神兵府领到自己的剑。”
  说罢,他摸了摸自己腰间的剑柄。
  是一把再普通不过的铁剑。
  春昙一眼看到佩剑旁垂挂的桃木腰牌。
  上头雕刻的符箓,正是沧沄弟子出入山门前护山阵所用的通行令。
  “那个,其实也没什么好羡慕的。”庄骞搓了搓鼻尖,别开眼,“只要你肯用功,早晚能拿到自己的剑,到时候,我们同练!”
  春昙愣了愣,心下好笑,点点头。
  第60章 外人
  站在听澜阁最高层,春昙的目光依次掠过书斋,校场,及远处宏伟的太清宫。
  偌大的校场只零星十几弟子练剑,打眼看去,剑法均稀松平常。
  方才来的路上,他故作好奇,问为何派内如此冷清,走许久都不见人,庄骞告诉他,凡是不周境那些能御剑远行的弟子,都已跟随齐敬之和几位长老赶往碧梧派。
  换言之,如今派内仅剩这些入门不久或天赋不佳的弟子留守。
  庄骞从旁热心解释:“那边最大的那座是太清宫。后头小一些的是瑶光阁,是掌门处理派内事务之处。再往上便是内门弟子的居所,我们这些小喽啰是不能随意进出的,嗯……应该说,除了弟子寮,书斋,校场,浴池,膳房和这座听澜阁,别的地方,我们都是非召勿入。哦对了,你才刚上山,还没看过门规吧?这里就有。”
  不等春昙答,他便兴冲冲转身:“在二层,你跟我来!”
  春昙对沧沄的门规没有半分兴趣,慢吞吞下楼,潮鸣滔滔不绝于耳,但他一点都不觉得吵闹,内心反倒更宁静,且,他惊异的发现,《回澜引》似乎刚巧能合上海潮的节奏,遂右手不自觉在袖中拨起弦来,脑中的旋律才过半首,便见远处剑光滑过碧空。
  校场上练剑的身影不约而同都停下来,举头望着半空,洛予念一身崭新的内门弟子服在海风中鼓动翻涌,想是在弟子寮没寻见他,一路找到这里。
  春昙从廊边探出半个身子挥手,对上视线的一刻,洛予念淡淡笑了。
  他转身,三步并两步下楼,站在听澜阁门外时,那人也恰巧飞到头顶,缓缓下落。
  春昙扬起脸,刚欲开口,便听一句:“小春,我在这呢!不是说二层吗,上来啊!”
  ……小春又是什么……只见庄骞伸出双臂冲他挥舞,手中还握着卷竹简。
  银竹倏而一停,洛予念眉头微微一扬,不动声色地盯着那个忘乎所以的外门弟子,语气平平:“经阁禁止高声呼喊。”
  庄骞一激灵,抬起头,正对上悬在面前的灵剑,大惊失色,甚至忘记行礼,傻愣愣将嘴张得柑子那么圆,那么大,好半晌,才猛地将身子深深躬下去:“弟子知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