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小时候爹爹说,风过竹林的声音像海浪。”春昙眯着眼,神似被晒舒服的猫,额际柔软幼发在海风里抖动,他顺势一歪,靠在洛予念肩上,笑道,“这样一比,竹林的声音,实在单薄。”
  其实站在崖上听,更加磅礴。
  洛予念微微侧头,盯着他在光下泛金的发丝,轻声道:“沧沄的藏书阁便叫听澜阁,平日从早到晚都有人站在阁中,不为读经,只是听着海潮声发呆。明日,我带你去。”
  春昙似乎是累了,脸颊蹭着他右肩点了点头,眼皮也跟着合上。于是洛予念保持上半身不动,默默盘膝,调息入定。
  直到日落时分,一阵嘈杂笑声入耳,他才睁开眼。
  面前是折放整齐的淡青直裰与鞋袜。
  他周身被洁白的贝壳围了个圈,抬眼,潮水回落,眼前已变作大片滩涂,一群渔家的孩子拎着网兜和小木桶,或蹲地,搜罗遗留在湿沙中的虾蟹,或手持工具,敲击裸露出的礁石,撬下螺贝。
  而将自己圈在原地的始作俑者,就混迹其中。
  裤脚挽至膝上,铃铛晃动出清泠雨滴声,发辫似是被沾湿,垂在一侧胸前,头上不知被哪个孩子,带上一圈彩贝串成的冠。
  青空无云,落日熔金,他被孩子们追着,跑动时,滩涂溅起繁星般的水花。
  洛予念看着看着,蓦地舒了口气。
  原先他还在忐忑,春昙远离故土,会否不舍难过,眼下看来,毕竟是少年心性。
  彷佛感知到他的目光,春昙的身形忽而一顿,回眸。
  发辫被他甩到身后,发梢扬起一片水珠,溅到后头的孩子,他们抱怨着将他围起来,弹指将手上的水尽数归还。
  春昙一惊,也不说抱歉,将捞网往脚下一丢,突破重围嬉笑着往岸上逃,一溜烟便躲到洛予念身后,凑在他耳边笑道:“阿念救我。”继而耀武扬威地盯着那群追上来的孩童。
  谁知,孩子们却是有眼不识泰山,蜂拥将两人一同推倒在沙滩上。
  洛予念怔住,先前他没有过这样的机会,如此接近凡间孩童,尤其是在沧沄附近,那一身流光溢彩的内门弟子服无人不识,人们当他是山中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自然而然敬而远之。
  可今日,他身着春昙的衣衫,银鱼白色圆领袍,朴素的府绸,将银竹藏起,便不会有人觉得他是仙门弟子,只当他与春昙是一对普通的好友或兄弟一同出游……
  忽听一声急喘,洛予念猛地回头,只见那人被几个孩子按住双臂,在肋间搔痒,怕伤了孩子们,他不敢全力反抗,此刻眉头紧锁,笑得极其痛苦,眼角不自觉蓄泪求饶。
  春昙最怕痒,尤其是腰际。
  洛予念赶忙起身,一手一个小朋友,将他们轻轻拎起,丢开。
  可玩到忘乎所以的小孩子,最是难缠,前仆后继。
  春昙一着急,拉起洛予念一只手往心口一按。
  感应到灵力,执明境唰得亮起。
  孩子们纷纷被吓住,一时间呆呆傻傻看着,半晌才回过神,大惊失色,默默跪了一地,不敢抬头,也不敢乱动。
  春昙一愣,这并不是他本意,于是,他走上前,对那个年纪最大的女孩耳语一番。
  洛予念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说了半天悄悄话,女孩不可置信:“真的可以吗?”
  春昙点点头,环顾四周,而后指了指不远处干燥的沙滩。
  女孩是这群孩子的头,她一吩咐,孩子们便散开,一半去拾柴,一半去端来了清水,剥虾肉剜螺贝,洗出一盘洁白鲜嫩的海货来。
  “仙人哥哥。”蹲在一旁的孩子们有些扭捏,“漂亮哥哥说,你会用宝剑削木签。”
  洛予念一怔,望向春昙。
  可那人嘴角噙着笑,刻意不理他,正自顾自从随身行囊里变戏法似的,往外掏出几包花花绿绿的粉末,洒在洗净的虾肉螺肉上。
  洛予念无奈,接过孩子递来的木棍,在惊叹的目光中,多此一举地抽出银竹,将其一剑劈成一把均匀细签。
  “哇!”孩子们欢呼起来,“仙人哥哥好厉害!”
  “哥哥,你的剑我可以摸一摸吗?”
  “哥哥,我长大一点,也可以去沧沄学剑法吗!”
  “哥哥,哥哥……”
  洛予念被他们叫得头大,一时间不知该应谁,求救似的看向心安理得坐在篝火边,那个满脸狡黠的人。
  晚霞燃烧殆尽,淩晨出海的渔船纷纷归家,远方唱起悠长的船号。
  而春昙好似终于看够了他的窘迫,拿袖子扇了扇面前的火堆,小火炙烤的香气飘过来,勾起了孩子们的食欲。
  他招招手,他们便争先恐后跑过去。
  春昙挑了一只最漂亮的虾子,走到他面前,俯身递过来,仿着孩子们的语气:“哥哥,你的。”
  第59章 海上仙山
  芃芃洗漱穿戴得当,今日是她负责山苑的洒扫。
  辰初,她准时端起盛满清水的铜盆,侧着身,一肘顶开甲字一号房。
  沧沄的弟子寮极简,每间只设三张轻便竹榻,榻边立一竹柜,塌前配矮桌与蒲团。
  她随机挑了右手边的那张桌,小心翼翼将铜盆放下,抓起搭在肩上的抹布浸湿,拧个半干,擦掉桌上浮尘,而后起身行至塌前,照常要将竹榻也擦拭一遍。
  谁知抹布都伸出去才后知后觉到,本该空空如也的榻上,竟悄无声息地鼓起个圆圆的大包来。
  她不防备,当即低呼一声,又一把捂住嘴——弟子寮禁止高呼。
  “大包”并未被她惊扰,原地蠕了蠕,锦被松开,从缝隙里,缓缓漏下一束瀑布般的青丝垂在榻边,发丝柔软,黑亮如藻,还飘出一股沁人的花香来,芃芃看了一眼地上晃动的影子,是人。
  她心下诧异,蹑足向后退,退到大门外再三确认那挂在门扇上的木牌,是山苑甲字一号房没错。
  没听说有人要住进来啊……且,就算是来了新弟子,卯正的晨钟一响,四峰九峦的蚂蚁都要跟着抖三抖,怎的还有人敢不起床,不怕误了早课?已近庚申,戒律长老的脾气也随之暴涨,沧沄上上下下,谁不夹着尾巴做人!
  念及此,芃芃壮着胆子,重回榻前,隔着被子拍了拍那“大包”。
  许久,里头才有了动静,大包缓缓舒展成开成细细长长一条,被子一寸一寸被拖下去,从边缘露出一双惺忪睡眼。
  浓密的睫迟缓地抖动几下,轻轻掀起,那人在被子里打了个哈欠,光落进湿润的琥珀色眸子,里头逐渐聚起神采。
  四目相对,看清彼此,那人瞳孔骤然一缩,眼睛快速眨了眨,又迅速避,认生似的。
  见他久久不动也不出声,芃芃便好心提醒他:“辰初已过,你再不去早课,怕是要被罚了。”
  他这才回过神,将被子拉下去,露出整张白净的面庞,冲她温然一笑。
  芃芃也不自觉跟着他咧开了嘴,傻笑半天才想起自己杵在这不合适,便端着水转身:“我先去隔壁打扫。”
  *
  送走洒扫童子,春昙抻臂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他们今日淩晨才从淩波镇赶回沧沄,又是赶海又是野炊还御剑飞了许久,早已体力不济,可被海水泡过的发梢又腥又涩,还粘着细小沙砾,他们泡在汤泉里前前后后搓了个把时辰才彻底洗净,躺下时,天都快亮了。
  还是困,可方才被陌生人这么这么一吓,他也放不下心补觉,干脆掀开被子,穿戴整齐,迷迷瞪瞪推门出去,蹲到门前的叠水溪旁,鞠了一捧溪水扑在脸上,透心凉,人瞬间就清醒了。
  昨夜太黑,他这会才将住处看明白。
  砖瓦砌成的排屋,青瓦灰墙,极简回纹窗,一排九舍,一舍容三人住,从甲字到壬字共九排,满打满算,能宿二百多弟子,可据洛予念昨晚描述,这山苑已百多年不住人。
  “沧沄人丁最盛的时候,内门弟子近百,外门弟子近千,原本的山苑和海苑不够住,还加盖了一座虹苑。”洛予念带他从海苑经过,往更高处一指,春昙用力盯了半天,只看到黑暗中的树影婆娑。
  “现在没了。”洛予念笑笑,牵着他过桥,“天地灵气日渐衰竭,尤其是近三百年,再没大能从玉虚破镜,化神大罗的记载,飞升好像就是一场幻梦,人们对修仙也没什么执念了。”
  春昙回头看了一眼,海苑建在崖边不远,哪怕是夜深,不见山川光景,单那明月高悬,清晖碎在波涛间闪烁的样子,就足够美,怨不得荒废的是山苑。
  “如今,沧沄外门弟子统共一百出头,一个海苑都住不满,前任掌门便做主拆掉了最大的虹苑,种了一批药材。可能再过些年,这里也要拆。”他们步入山苑,房舍门前草木蓬勃而有序,石阶一尘不染,看样子是日日有人费心打扫维护。
  外门才一百多弟子?
  春昙诧异道:“可,沧沄不是号称千多门人吗?”
  洛予念随手推开第一间,一扬袖,桌灯亮起:“是,但这其中大多是连开窍引气都做不到的弟子。若年过弱冠,或入门四年依旧无法开窍者,便不留在山上清修,都安顿在山脚下的落泉村,除了每日练剑强身之外,读书,农耕,饲养,纺织,他们其实与凡人别无二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