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洛予念并未加以责备,只点点头。
  落地后无声问道:认得?是谁?
  春昙摇头,一边打量着他的新衣,一边随口答:不算,方才路上遇到的,先前有过一面之缘。新衣做得这么快吗?
  两人交流无声,在外人看只是面对面,距离极为亲昵地站着。不断有小脑瓜悄悄从经阁廊台探出来,好奇张望,窃窃私语。可洛予念一抬头,他们又纷纷躲进去。
  春昙忍俊不禁:你是不是不常出现?
  洛予念轻轻叹了口气,算是默认,带春昙原路往回走:“先前沈佑给师兄报信的时候,便告诉他我的衣裳被悬息损坏了。这布料是落泉村的裁缝铺常备的,他们有我的尺寸,便提前做好了。”他脚步顿了顿,特意等春昙赶上,与他平行,“我还替你拿了一套外门的弟子服,先穿着。入沧沄内门,须得得到掌门师尊首肯,亲手传芙蓉石牌。如今大敌当前,不是说这些的好时机,你稍安勿躁,待事情平息,我再带你去见她。”
  春昙欣然点头。
  回到山苑甲字一号房,屋舍已被打扫干净,锦被铺得没有一丝褶皱,上头放着雪白的道袍。
  “穿上试试。”洛予念解下剑放在一旁,展开袍子,比着他的双肩低头看,摆长刚好盖到鞋面,量身也不过如此了。
  他将道袍套在中衣外,利落地系紧縧带,展开双臂,在洛予念面前转了个圈,凑上去问:“合适吗?”
  洛予念认真端详他一番,点头说好看,还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掏出一只油纸包,托到他面前。
  春昙一怔,解下麻绳,打开层层包裹的油纸,里头是几朵“花”,米白花瓣里裹着绛紫的馅儿,花蕊处,点了个红点。
  “是枣花酥。去落泉村的时候,看到点心铺子排了好长的队,还有外村的人赶车来买,我便顺手带了几块回来。”
  春昙掰下一瓣,酥皮乳香阵阵,入口即化,枣泥馅料细腻香甜。
  “午后,我要随观雪师姐去灵津岛见师尊,不知何时回来,你若是饿了,便自己去膳房找些吃食,不过……沧沄没什么好吃,果腹罢了……”
  春昙万万没想到,他这句“果腹罢了”竟不是客套。
  傍晚,他寻去膳房,堂堂海上第一仙山,晚膳竟是清汤寡水的白面馒头、玉米面馒头配上一叠闻着腥咸的酱菜。他看着实在没胃口,本想神不知鬼不觉退出去,不料转身就遇上庄骞。
  “小昙!”庄骞不是独自一人,身边还有两位年纪相仿的同修。他们看似客气,可肢体动作却有意无意排挤庄骞,后者还浑然不觉替他引荐。
  春昙无奈,与他们见礼后,被热情地拉去一边:“吃完了吗?怎么就你一个,洛予念师叔呢?没跟你一起?”
  一听到洛予念的名字,那两位弟子略显冷漠的态度倏就变了,也凑过来追问他:“这,这位师弟,你是洛小师叔带进门?”
  “小,小昙师弟,你住在哪号房,先前怎么没见过你?”
  “那,你日后是要拜在师叔门下吗?他才这么年轻就要开门收徒了吗?”
  他们声音不大,奈何沧沄门规食不言,膳房内很是安静,他们的对话清晰地飘进去,立马吸引了无数目光,不断有人匆匆结束进食,凑到门外来,鼓着腮帮子,东西都来不及咽下:“真的假的!洛小师叔要收徒?何时啊?”
  一瞬间,耳旁聒噪起来。
  春昙叹了口气,抬手搓掉下巴上的面屑。
  “嘘!!!”庄骞一边过意不去,替他挡开推搡的人群,一叉腰,狐假虎威起来,“各位别吵!小春师弟不会说话的,一个一个问!”
  众人听闻他不能言语,顿时安静下来,或是同情,或是不好意思,纷纷稍稍退开一步,围成一个小圈。
  十几双眼睛忽闪着,期待地看着他。
  春昙如实给他们泼了杯冷水,摇了摇头。
  谁知道,这水好似不够冷。
  “啊,是不知道还是不收啊?”庄骞追问道。
  大家好似也不在乎他怎么答,你一句我一句,比方才更嘈杂了。
  “所以,明日他来教剑术课,是不是为了看看大家资质如何啊?”
  “明日是洛小师叔来教剑?不是李凝师兄吗?”
  “方才我在太清宫门前遇上李凝师兄了,他说再过七日便是庚申,徐长老例行闭关,他身为长老唯一的亲传弟子,当然会去护法。”那人顿了顿,“如今,代掌门又带着几个长老和师兄们奔赴碧梧,总不能是观雪师叔来教吧,那自然,只剩洛小师叔啊。”
  人群又是一阵沸腾,洛予念要收徒的消息不胫而走,天已经擦黑,春昙眼睁睁看着他们不约而同又回到校场临阵磨枪,盼望著明日一举被洛予念慧眼识英,一步登天,捡到内门里去。
  *
  洛予念与观雪分道扬镳时,已入夜。
  他匆匆往山苑赶,空废的院落本该漆黑一片,却远远看到一扇灯影晃动的窗子。
  倏忽就让他回忆起莞蒻岭那间竹舍,只要春昙知道他在附近,不论他需不需要,茶室里的灯永远都不会熄。
  洛予念心头一热,缓缓落下剑去,说不上缘由,最后这一段,他突发奇想,要一步一步走过去。
  洛熙川当年将他送上沧沄来,告诉他,日后这里便是他的家,没想到等了十多年,他才等来了一盏为他亮起的灯。
  门没关,春昙坐在门前台阶上,被屋内暖黄的灯和月辉交织照出两条影子来。
  影子里站着几只小家夥,正啄食他手中半个馒头,察觉有脚步接近,唰啦一阵羽翅拍打的乱响,春昙在惊鸟的飞影里抬起头,神色有些局促,徒劳地将手里的馒头往身后藏。
  “无妨。”洛予念走过去,与他并肩而坐,摸到他手中那已半风干的剩馒头,掰碎了,往远处的树下一撒,“吃不惯的话,我明日……”他摇摇头,改口,“过几日,带你去落泉村吃面?”
  春昙歪头看着他:所以明日呢?
  洛予念叹了口气:“明日一早,我要教外门弟子习剑。午后便要代替二师兄守在瑶光阁,处理门派事务,不好擅自下山……”
  春昙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凑近,下巴搭在他肩头,问道:“若是我独自下山,算触犯门规吗?”问完,那颗脑袋没有离开,嘴唇若有似无蹭着他耳廓。
  洛予念微微转过头,悄声道:“算。”
  春昙无辜地眨眨眼,又问:“那,我若是问后厨讨几只虾子在这里烤,算触犯门规吗?”
  洛予念被他问住了,虽说,门规里没提这事,但看到春昙小心翼翼的目光,他忽然想逗逗他:“也算。”
  春昙撇撇嘴,伸出手给他:“那,洛师叔提前罚我吧。那么好的虾,做了腌菜酱,多可惜。”
  洛予念被他逗笑,低头抓住他的手,装腔作势敲下去,轻的像丢了块糖进去。
  指腹轻轻抚过他掌心里横断的伤痕,已经过了这样久,伤疤依旧没有消退……
  “昙儿,师伯最近忙于炼制解药,分身乏术,暂且不能替你医病,我先教你一些浅显的调息之法,也是本门内功心法‘玄泽玉笈’的入门基础,你每日晨起,先试着调息一个时辰,长此以往对身体大有裨益。”
  春昙一怔,垂眼反握住他的手拢在怀中:“……门派绝学,未经允许,便私自传授给外人,不触犯门规吗?”
  洛予念无奈,动了动被他捧住手指戳他心口:“哪个外人胆敢如此放肆。”
  *
  一早,校场便挤满了人。
  所有留守沧沄的弟子尽数聚于此。
  他们今日练习的,是沧沄传承千年的鸣泉剑法,共十六式,稳扎稳打,攻守兼备,看似简单,若融会贯通则变化无穷。
  洛予念虽不善言传,却不吝啬身教,不论是谁,资质如何,他都愿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重复示范,替他们矫正剑招。
  奈何人与人的悟性天差地别,没过多久,场面便惨不忍睹,他轻盈灵活的身姿被模仿得五花八门,春昙实在看不过眼,便返身回阁内,草草翻完了那册《沧沄记要》。当然,没什么他想看的,这种东西为了流芳百世,都是只记下真善美,那些见不得人的,一笔都不会留。
  回过神,校场一阵喧哗,不见洛予念人影,徒留弟子们垂头丧气。
  春昙失笑,看样子,是他们一朝被小师叔挖去内门的春秋大梦终于醒了。
  人群三三两两离开,散往膳房,汤泉方向,累得拔不动腿的,则慢慢往海苑回。
  待人群散尽,春昙合上书册,悄然往泊雾峰的方向寻摸过去。
  选了个视野顶好的巨大岩峤,他飞身上树,将沿山修葺的石阶尽收眼底,若徒步从校场出发,少说要半个多时辰才能走到泊雾峰山腰的小平台……好在峭壁间奇松怪石横生,凭藉他的轻功,半盏茶足以。
  他正专心致志在脑内推衍路线,脚下忽而一声低吼:“什么人在那儿!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