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这是个人精,缨徽一早就知道。
  缨徽摇着纨扇,揶揄:“这会儿我又成你妹妹了。”
  李崇游喟叹:“我那不是哄大哥开心嘛,我当弟弟的,仰人鼻息过活,有什么办法。”
  幽州这地界,自古是重镇要塞。
  鱼龙混杂,战事不休。
  明枪暗箭无数,守将官员流水似的换。
  但凡能在任上多活几年,都不是等闲之辈。
  这幽州都督李崇清虽有仁德之名。
  但其实是个顶虚伪量窄的人。
  他甫一上位,头件事便是打压弟弟们。
  二郎神游化外。
  三郎、五郎莫名其妙暴毙。
  四郎机灵会讨巧,活到今日。
  六郎、七郎那时年岁小,才得以保全。
  缨徽冷哼:“你这样正儿八经的都督府公子都来诉苦,要我这样的人可怎么活。”
  李崇游挟了片竹叶在指尖把玩,宽慰:“我是知道的,大哥长了你二十岁,实在不相配。可说句不好听的话,你阿耶把你送来都督府,不就为了这个么。如今你行了笈礼,又生得这般花容月貌,多少人眼热,若不是都知道你是要给都督做妾的,你以为你能安生到今日吗?”
  这人惯会说话,虽是血淋淋的事实。
  但到他嘴里,平白多了些温度。
  缨徽素来戒心深重。
  不敢跟他说太多。
  嗟叹:“说起来,咱们都得靠着都督过活。”
  “谁说不是呢。”
  凛光一闪,李崇游手里的竹叶碎成两瓣。
  缨徽觉得他有心事。
  想起方才他在都督面前提起王家姑娘,随口问了句。
  “她的日子也不好过,这世道。”
  缨徽心里一咯噔,追问:“不好过在哪里?定州出事了吗?”
  李崇游将要张嘴,复又摇摇头:“一些打打杀杀的,顶没意思,左右跟妹妹没关系,何必脏污耳朵。”
  他道另有差事。
  缨徽只能眼睁睁看他离去。
  打从都督房里回来。
  缨徽就摒退众人躺下。
  白蕊和红珠只当她心里不痛快,也不去触霉头。
  今晚七郎不来,这院里素日又无外客。
  便早早落钥熄灯。
  缨徽翻来覆去,想起些往事。
  三岁那年走失。
  阿耶对外说是叫乡绅收养。
  其实不是。
  她叫人牙子拐了。
  卖去定州的花楼里。
  花楼里给碗饭。
  野猫儿似的养到八岁,才让她去楼里伺候姑娘。
  记忆里她总是饿。
  米粥陈菜都不够吃,更别说肉。
  为了一口吃的。
  要和同龄的姐妹打架,要拼命去讨好龟奴。
  其实她八岁时已经很好看了。
  大眼高鼻梁,侬艳的长相。
  被老鸨视为奇货可居,早早让她跟着红姑娘学艺。
  那姑娘花名沁玉,当时是魁首。
  大约知道缨徽将来有一日会取代她,对她很没有好脸色。
  呼来喝去,动辄打骂。
  缨徽稀里糊涂过了两三年。
  十岁那年,老鸨犯了事,花楼被查抄。
  大小姑娘们都要被发卖,她被官差驱赶时撞上了一个小将军。
  小将军顶多十八岁,一双凤眸明亮如星。
  纳罕:“这么小,也是楼里的姑娘?”
  差役恭敬回:“姑娘跟前的婢子,大一点也得干这行。”
  小将军怔了怔,低头看去,正与缨徽目光相接。
  缨徽第一回认真地看清了那双眼睛。
  干净明亮的凤眸。
  澄澈天幕在身后,竟也会黯然失色。
  沉默须臾,小将军问:“多少钱,我买了。”
  被小将军带回家。
  缨徽才知道,他是定州刺史谢今的长子谢世渊。
  她在谢家住了一年多。
  他们全家都是好人。
  谢今公务繁忙,不大着家。
  谢夫人把缨徽当女儿养。
  嫌她太瘦,终日燕窝参汤不断。
  谢世渊还有个妹妹。
  闺名燕燕,长缨徽三两岁。
  缨徽唤她阿姐。
  燕燕性子活泼,常偷偷带缨徽出去逛街。
  偶尔谢世渊休沐,也领她们去踏青。
  阿兄烤的鱼喷香。
  他总是把刺挑得干干净净才给缨徽。
  那一年多,是缨徽记忆里仅存的美好光景。
  后来谢今进京。
  于宴上邂逅静安侯韦良序。
  听他说起幼女于战乱走失。
  种种特征皆吻合,当即把缨徽带了来。
  缨徽想,她爹也未必是多想寻她。
  只是惯会人前作秀。
  显示慈父风范罢了。
  未想弄巧成拙。
  韦良序知道缨徽幼时遭遇。
  不问女儿委屈,先千恩万求谢今不要将此事泄露出去。
  以免损他韦氏门楣清誉。
  往后时日,缨徽再与家中姊妹龃龉,自然都是她的错。
  是她身陷花楼,学了外面的粗鄙腌臜回来。
  缨徽时常想,她要是没被韦家找回来就好了。
  可这样的梦也不敢多做。
  记忆里的甜味品咂太多,现实的苦就一点都咽不下去了。
  她不敢想谢阿耶,谢阿娘,不敢想哥哥和阿姐。
  怕想得多了,都督府的日子就过不下去了。
  缨徽爬起身。
  就着稀微的月光去妆奁深处摸出一只小银鱼。
  鱼儿巴掌大小,雕琢得很精细。
  鱼鳞都能看得分明。
  鱼嘴上拴着一条红绳。
  簇新的,她每年都换。
  她抱着银鱼睡觉,梦里又见到那双眼睛。
  可惜美梦短暂,她总是半夜苏醒。
  总觉窗外有鬼魅厉吼。
  那些花草窸窣就像哭泣。
  一边被摧残,一边喊救命。
  她想去救她们,可是她不敢。
  她害怕这沉酽无边的深夜,害怕寒凉孤枕。
  每当这时,她就会惦念李崇润。
  他的怀抱厚实温暖。
  他身上的熏香甘甜清澈。
  还有那双眼睛,那么能让她心安。
  自打那夜李崇润逼她发誓不离不弃,她再没叫过他。
  往昔两人约定暗号。
  若缨徽有需,或是遣人通报,或是前一夜在月楼挂一盏红灯笼。
  李崇润看见,自会应约。
  缨徽找他是消遣。
  两人开始时也说是露水之欢。
  聚散随缘,做不得真。
  如今李崇润这痴男怨女的姿态真叫人头疼。
  可不叫他,不代表他不会来。
  第4章
  明日就要去慈安寺为太夫人寿诞祈福。
  白蕊和红珠收拾妥行李,早早关门落钥。
  缨徽坐在妆台前梳头,身后珠帘伶仃。
  她猛地回头,见李崇润拂帘进来。
  一袭深衣,身姿挺拔。
  烛光落在脸上,秀眉乌目,俊逸清隽。
  遑论其他,皮囊是顶级的。
  缨徽转过了身。
  仍旧对着铜镜,不言语。
  李崇润从身后抱住她。
  温声说:“阿姐总不叫我,明日就要离府,我实在想你,就冒险来看看了。”
  他身上有股清澈的梨花香。
  浅浅的,沁人心脾。
  陷入宽厚温暖的怀抱里。
  缨徽的抵触已去了大半。
  这幽深冰冷的深院里,她真需要一个人记挂关怀她。
  不管真假,有片刻完美的温存便足够。
  李崇润了解她,薄唇微勾,将她拦腰抱上榻。
  有时在床,有时在榻。
  李崇润更喜欢榻,他畏热,榻上早早铺了象牙细簟。
  帏帘垂落,遮挡住了那缕微弱的烛光。
  周遭暗戚戚的。
  李崇润胡乱摸索,结束时在枕边摸到了那条小银鱼。
  他举起看了看,纳罕:“这是什么?”
  缨徽夺过小银鱼,塞到绣枕下。
  李崇润伏身,与缨徽鼻翼相触,“这么宝贝,银的有什么意思,下回我送阿姐一箱子金的,阿姐也这么放在自己枕下。”
  “大半夜的,又发什么疯。”
  缨徽睡眼惺忪,随意撩起他凌乱的发丝。
  这么近,那双凤眸在暗夜里熠熠闪亮。
  像她梦里遗失的星矢。
  她抚摸过,赞叹:“七郎的眼睛真好看。”
  真像哥哥的眼睛。
  李崇润乐了:“阿姐喜欢,只管抠下拿去。”
  缨徽吻他的眼睛,近乎虔诚:“我怎么舍得。”
  李崇润见她柔情似水,不由欣喜。
  想来前几日说要与他断是冲动之举。
  她还是离不开他的,不妄他当初使出手段诱她。
  他搂着缨徽说了会儿情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