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又说起田庄:“那庄子里的人都是我心腹,从慈安寺下来你就过去,在那儿装个病,这个月不要回都督府。”
  “为什么?”缨徽仰头看他。
  李崇润神色幽深,目中似有层云涌动。
  偏语调轻飘:“没什么,大哥总惦记你,在那儿不是安全嘛。”
  缨徽直觉将有事发生,或是已经发生。
  她想起李崇游的欲言又止,不禁问:“定州出事了吗?”
  李崇润抱她的手一僵,旋即笑开:“怎么突然这样问?”
  她将那日在李崇清寝阁内外的事说与他听。
  李崇润半晌未言。
  缨徽愈加不安,催促他回话。
  “幽、定、易三州自来多战乱,不是戎疆犯境,就是流寇作乱,几时消停了。”
  李崇润怕吓着她,大而化之。
  他抚上缨徽拧起的秀眉,念叨:“我这几日天天在外赈灾,灾民跟匪寇一样凶悍,时不时就要闹几场,怎么没见你这么惦记我?”
  缨徽见他神色如常,稍微舒了口气。
  心想自己可能就是多心了。
  她敷衍李崇润:“好,我惦记你,明日去了佛山我替你求一道平安符。”
  “阿姐可不兴诓我。”
  两人腻歪了半宿。
  第二日上路时缨徽没精打采的。
  到佛堂后一众女眷住进厢房。
  先斋戒沐浴,抄写佛经。
  缨徽偷懒,让白蕊替她抄。
  自己在庭院里漫步。
  山顶桃花烂漫,香瓣落满石阶。
  有鸟雀栖枝,叽叽喳喳。
  离了都督府,连空气都是香甜的。
  缨徽心情愉悦,斋饭都不是那么难忍。
  她就着酱茴豆用了两碗黄米饭。
  小憩后,领着红珠出去逛。
  在萦回的渠水边遇见了六郎李崇沣。
  李崇沣弱冠之龄,五短身材,面阔耳方。
  素日在都督府里做些杂事。
  是个极不起眼的人。
  这回女眷祈福,守卫便是由他安排。
  他远远瞧见缨徽。
  吩咐了小厮退下,笑着招呼:“妹妹得闲,要不去我那儿坐坐。”
  缨徽住进都督府时,老都督李寻舟还活着。
  他看重与静安侯的袍泽之谊。
  待旧人之女如上宾。
  家中郎君皆以姊妹相称。
  缨徽敛衽,道:“不敢拂六哥之邀,只是大娘子吩咐了抄经,我得快些回去了。”
  李崇沣脾气顶好,也不强留。
  寒暄几句放她离去。
  目送绰约身影消失在山石之后。
  李崇沣嗤笑:“家养的行货,倒会拿腔拿调。”
  白蕊能干。
  缨徽回院时经书已抄就大半。
  放在案台上晾着。
  缨徽幼时在花楼里,就有一尊碧玉文殊佛像。
  老鸨信佛,初一十五茹素。
  缨徽常偷偷去拜。
  不求大的,就是求让她吃饱饭。
  求沁玉别打她。
  后来她被找回家,做回了矜贵的绣阁侯女。
  她反倒不再信了。
  缨徽竭力止住神思。
  摇摇头,吩咐红珠:“你去瞧瞧,庙里有祈福的香囊,买一个回来。”
  红珠道:“您答应了七郎,自己去求一个吧,七郎若知道您这般敷衍他,得多伤心。”
  “你又听墙根。”
  缨徽白她一眼,“姑娘家家,也不知羞。”
  红珠脸霎得红了,跺脚:“姑娘就会欺负我。”一溜烟跑出去。
  听着主仆两嬉闹。
  白蕊自砚台文墨间抬眼,不由一叹。
  缨徽过来揽住她,将下颌搁在她肩上,“姐姐又叹气。”
  她当年走失,刚被侯府寻回来时做事小心翼翼。
  对府中仆婢都客客气气,姐姐长姐姐短的。
  她生母刘娘子就骂她:“这是侯府官邸,不是你待过的秦楼楚馆,捧着下人叫姐姐,瞧你那下贱样儿。”
  缨徽就不叫了。
  后来她被送到幽州都督府。
  去家千里,伶仃无依,身边只两个从家带来的侍女。
  她害怕极了,只得拼命笼络她们。
  关起门来,称呼热络。
  白蕊放下毫笔,道:“姑娘自小有主意,奴知您不想嫁都督,可不管如何,总得做长远计,七郎那边要趁早了断。”
  缨徽想过断。
  可长夜孤寂,与李崇润温存之后又舍不得。
  孤枕时她就会多思。
  晚风拂叶,好像能听见那些花花草草在呜咽。
  压在心头,恸极欲摧。
  只有被李崇润抱着,她才能睡个好觉。
  她有种预感,如今不过是饮鸩止渴。
  掘了一条极为危险的路,走到尽头还不知是何光景。
  缨徽恹恹不语。
  白蕊还欲再劝,红珠却回来了。
  她怀里抱一只小匣子,乐滋滋奔向缨徽:“姑娘,这是七郎派人悄悄送进来的,说是送给姑娘解闷。”
  髹漆楠木箱,里头整齐码着百十来条小金鱼。
  赤金暗光,鱼眼睛还镶一对祖母绿。
  与李崇润相好后,他送了缨徽许多东西。
  清赏古物,簪钗绫罗。
  缨徽早就见惯了。
  让白蕊和红珠各抓一把做私房,便指挥她们封进箱里。
  刚忙活完,陈大娘子遣人来请缨徽。
  三月山寺,劲风微凉,廊庑下垂荔窸窣。
  侍女接过缨徽的披风,将人迎了进去。
  案桌上遗几只瓷瓯。
  残茶冷却,像是刚宴过客。
  陈大娘子穿大袖濮院绸襦裙。
  封襟一枝百叶缃梅。
  一应钗饰除去,只簪华盛,雅致清丽。
  她说:“明日起便是大法事,女眷要在佛堂诵经,妹妹身子弱,午膳后悄悄回去歇息吧。”
  缨徽是不信她能转性儿。
  但一时又捉摸不出她打的什么主意。
  又想,自己如今若还有什么值得算计。
  无外乎就是要给都督做妾。
  若陈大娘子真有本事,把这事算计黄了才好。
  她乖巧应下。
  陈大娘子显然高兴。
  倚靠凭几,慢吟吟道:“妹妹以后是自家人,我也就不见外了。世道纷乱,佛山这边也不太平,妹妹只管在厢房歇息,可不要乱跑。”
  陈大娘子一双细目,弯起笑看她,促狭又带着几分轻慢。
  缨徽很不喜欢这种目光。
  她自小受过太多,说不出的厌恶。
  应下后借口身子不适,匆匆告退。
  陈大娘子像是拿捏住了什么,一种高高在上睥睨万千的姿态。
  也不与她计较,大度地叫嬷嬷送她出去。
  缨徽就不喜欢跟这种人来往。
  要不就足够聪明,手段使得叫她一点都看不出来。
  要不就别整天妖儿鬼儿
  的。
  明明脑子跟她差不多,非觉自己高人一等。
  她怕再与陈大娘子有交集,连续几日都安生躲在厢房里。
  过了十五,法事落幕,女眷陆陆续续下山。
  离开那日,缨徽将要上马车,隐约听有人喊“妹妹”。
  回头一看,竟是许娘子。
  与在都督房里的富丽闲妆不同。
  今日的许娘子装扮素净。
  一袭玉色软缎襦裙,外罩珍珠披风,云髻银簪。
  好一个清丽佳人。
  闷了几日,缨徽正巧想找人说话。
  邀她同乘,许娘子爽快地上来。
  马车途经村落。
  缨徽撩开车帷,见道旁有衣衫褴褛的老人孩子在乞讨。
  面色枯槁,形若干柴。
  她让红珠拿些碎银和糕饼去分。
  许娘子叹息:“定州打了几场恶战,死伤无数,遗民失所,好些逃到幽州来了,真是造孽。”
  又是定州。
  缨徽心头一跳,问:“那定州刺史都不管吗?”
  许娘子哂笑:“当官的各个求自保,哪管百姓死活。”
  她是花娘出身。
  见惯了官吏鱼肉乡里、吃拿卡要的丑陋面孔。
  不自觉流出鄙夷。
  “刺史不是这样的人。”缨徽呢喃。
  许娘子没听清:“妹妹说什么?”
  缨徽摇摇头,岔开话题:“姐姐的珠钗倒是别致。”
  许娘子鬓边一支珠钗。
  虽以银镶嵌,但珠子光泽幽亮,呈紫。
  五颗嵌做花的五瓣,别致又华贵。
  许娘子摸了摸珠钗,笑说:“前些日子檀侯派人来幽州,都督让我陪了他几夜,那位将军倒是大方,送了一套头面,我瞧着珠钗不俗,便戴了出来。”
  她见缨徽瞠目看她,无甚在意道:“幽州民风粗犷,尤其武将家里,哪拘得礼教?若到大宴,宴请的都是贵客,都督高兴,院里的许多妾室都要出来陪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