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原来听说他出身草莽,是个横霸登封多年的匪首,洪铮还以为他会是个胡子拉碴的粗野大汉,却不想看上去竟这样年轻。
  他打量薛鸷时,薛鸷自然也在打量着他,见他约莫有四五十岁的年纪,乌发里已掺杂着不少银丝,可眼神却刚毅凌厉,全然不见什么老态。
  “洪铮?”他反问。
  这人不回答他的话,反倒大喇喇地来到他桌案边,掀袍坐下:“拿水淹鞑靼营地那事,你干的?”
  “我要报仇。”
  洪铮冷笑:“不知轻重!”
  薛鸷也在他对面落座:“反正也不可能谈拢,总还要再打起来的,不如由咱们抢占先机。”
  “他们胃口那样大,咱们加起来才多少兵,能把他们吓到退兵回去吗?”薛鸷盯住洪铮的眼,“想要赢,唯有下这一步险棋。”
  “你一个草莽之辈,懂什么?军队里,最忌讳的便是你这种独断专行、不谋而妄为者!”
  “老人家,”薛鸷原想他是那位曾击退过鞑靼数次的老将,自己该对他放几分尊重,可听他这样的语气,心里不免也有了几分火,“你也是老了。”
  “怕死就别来,倘若咱们大宁一开始就集中所有兵力和他们打,就是打个两败俱伤,也比当‘逃兵’好看!”
  “何况你这老东西一开始就看不起我,也没打算跟我商量,不是么?”薛鸷道,“从金陵城到东都要走几天?说好初四初五日就到,你以为我们这几千兵马是有三头六臂,任凭鞑靼怎么打都死不了么?”
  “好容易把城守住了,你还在这里胡乱掰扯什么?鞑靼杀了我多少弟兄,我引水淹了他们后方辎重难道对我们没利?”
  洪铮见他这般说话,却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心想,这果然是个有心气的人,否则东都、登封,绝对守不到今日。
  他原来是打算到了登封,便将薛鸷身上副将的身份拿掉的。
  一来薛鸷手里已不剩多少兵了,二来他当了这么多年武将,明白沙场上最忌讳自个家里闹内讧,一山不容二虎,倘或他们意见不和,反倒要害得己方损兵折将。
  兵寡还想要打胜仗,上下同心才是最紧要的。
  三来……他听说薛鸷是匪寇出身,多少有些瞧不起他,觉得他能把城守住,却未必有脑子同自己合作。
  见他不说话了,薛鸷皱起眉:“死老头,你没话说了?”
  洪铮仍然是那副不苟言笑的样子:“程穆清殉国了,你如今跟了我,接下来一切就都得听我的。”
  薛鸷不喜欢他这样的语气,当即就要反驳。
  可不等他开口,洪铮便道:“如今你手里还有多少将士可用?剩下那些兵只听我的命令,若不想叫你那些兄弟白死,你只能听我的。”
  第75章
  薛鸷已经一连三日都没合过眼了。
  这几日两边大小战事不断, 双方或打或守,日夜不停地打了十几场,眼看始终僵持不下, 薛鸷便趁着暂时休战的空档, 招呼也不打一声, 就闯进洪铮营帐内, 想要和他单独谈一谈。
  连打了这几日, 洪铮脸上也难免有了几分疲态, 他看了眼闯进来的薛鸷,也不意外:“坐吧。”
  说着, 他就给薛鸷也倒了一碗浓茶。
  并肩作战了这三日,两人之间也没了一开始那种剑拔弩张的气氛。
  昨日夜里,洪铮被来偷袭的鞑虏一剑刺伤了腰腹部, 这事只有薛鸷同他几个心腹知道, 毕竟如今这场战局里,他们大宁本就不占什么优势, 这会儿若是主将遇刺的消息被传出去, 必定会动摇军心。
  “还是老了, ”洪铮忽然说, “若是从前还年轻时, 这点小伤, 我照样能把这群鞑虏打得落花流水、惨败而归。”
  “又吹?”薛鸷将那碗浓茶一饮而尽, “你这把年纪,本就该服老了。”
  洪铮已经有点习惯了他这毫无规矩的言词, 心里只安慰自己,至少薛鸷是个表里如一,把欲|望和情绪在脸上写得明明白白的一个人。
  这样也好, 倒不用再分出什么心思来防着他了。
  顿了顿,薛鸷终于低声道:“咱们这么打下去也不是办法。”
  “他们的部分辎重被我引水淹了,粮草补给又被我们切断,眼下他们也是被逼急眼了,只想迅速取胜,”薛鸷说,“他们自个先乱了阵脚,这对我们倒有好处,只不过他们的兵还是太多了,咱们一时半会儿压根没法将他们拿下。”
  “如若再缩紧包围圈,容易让他们作困兽之斗,打也不是不能打,就是不够稳。”
  洪铮也道:“能到这里的就是殿下眼下所能调动的所有兵力了,若是在这里全军覆没,那之前的努力就都白费了。”
  薛鸷问:“你有想法吗?”
  “我先听听你的。”洪铮道,“我是老东西,不中用了。”
  薛鸷听出来他在讽自己,于是笑道:“老东西,你没听说过‘壮心未与年俱老’么,不必妄自菲薄。”
  洪铮面上有些惊讶之色:“你读过书?”
  “算学过一些。”
  薛鸷紧接着又说:“我想咱们能不能故意放他们撕开一道口子‘逃’出去,把他们逼去上京。”
  “我们不能‘放’,得让他们自己‘选’,否则好容易才打到这里,他们未必肯撤退。”
  “把战线拉长对我们的好处绝对是更大的,一来他们自己家里头‘着火’,要是能就此主动撤兵回去最好,若不能,咱们也有了喘|息的时间。”
  洪铮沉吟了片刻,而后道:“但若放他们回上京,我们好容易才截断了他们的粮草补给,这不就白费了?”
  薛鸷看着他眼:“倘若咱们能在他们粮草耗尽之前将他们一举歼灭,我还跟你谈这些做什么?他们缺粮草还能少吃点,咱们连箭矢都没了该怎么打?”
  “况且他们这几日也打得很吃力了,短期内我想轻易不会再来犯,等咱们的军备补足,再领兵将他们从上京逐出去,也是早晚的事。”
  洪铮不说话,显然是默许了他的提议。
  于是第二日,在薛鸷的有意放松之下,鞑靼的军队一路杀出了重围,余下的三万五千兵马全都撤回到了上京城。
  大宁一方只剩下一万三千兵卒,在原地等待粮草与军备补给。
  两边于是都宣布了暂时休战养兵。
  即便如此,薛鸷也没舍得合眼,鞑靼一退兵,他就转头去了汝州城,要去找那位姓荣的算账。
  他原还怕他已经跑了,谁知那些被他留在后方的百姓,不知是出于为亲朋好友报仇之故,还是什么,竟先他一步将见势不对、想要趁乱跑路的汝州刺史扣下,押进汝州大牢锁了起来。
  停战后薛鸷首先想的,便是要替陈露晞母子和登封百姓血恨,他原想带仇二一道来的,但仇二熬了这么些日子,伤处溃脓已深,昨夜就烧倒了。
  汝州牢狱内,那姓荣的只坐在干草上发呆,见到有人来,才缓缓站了起身来。
  这人想是已经受过百姓的痛殴,整张脸已经不成样子了,与薛鸷原先心里那个奸猾可恶的相貌不同,这人看上去很清瘦,忽略脸上那些青肿淤痕,也并不是薛鸷想象中那般肥头大耳的狗官模样。
  荣使君见他身穿甲胄,满身的血腥味,不由地向后退了一退:“你……”
  薛鸷懒得同他废话,先是抬脚将他踹倒,而后一脚猛踩在他心口处。
  这人嘶哑着嗓音发出了一声闷哼,而后喘着气道:“你、就是那个薛副将?”
  薛鸷沉着眼,并没有回答他。
  “你们这些人……好不讲道理,连陛下都跑了,我为我州府百姓找条活路,有什么不对?”
  “笑话。”薛鸷一脚踩在他面门上,“你是为百姓?”
  “你要逃要跑,人之常情,可你却故意将那些无辜百姓送去鞑虏手上邀功,那是太下作了!”
  薛鸷这一脚几乎将他头骨碾碎、鼻梁压塌,逼得这位荣使君想叫叫不出声,只能在地上狼狈地挣扎着。
  薛鸷并不肯让他就这样轻易死去,因此踩到一半,也就松了劲,身后土寇见状忙搬来一把椅子让他落座。
  “那日我在鞑靼人那里,倒是学到了好些新奇‘玩法’,可惜荣使君躲在汝州这里,什么也看不见,”薛鸷慢条斯理地说道,“今日反正我无事,就好心让你长长眼。”
  ……
  天武寨里。
  自从得知了双方休战的消息,沈琅这些日子始终紧绷着的神经总算有些松懈下来。
  可是不知为什么,薛鸷却并没有如他预想中的那样,第一时间回到寨里。
  自从援军到达之后,沈琅便与豫王又有了书信往来,沈琅从他的只言片语中断定,眼下豫王应该并不在金陵城。
  他对这场战局必然很看重,才肯为之涉险。
  也是,新都里那些人若是闻得了前线的消息,必然都想回来横插一杠。豫王若是想下手夺回东都,必须比他们下手要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