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不然这位殿下处心积虑,也只是为他人做了衣裳。
  沈琅在信上劝豫王不必对这些鞑虏赶尽杀绝,最好让他们留存些兵力,回去牵制瓦剌,若是瓦剌此次果真一口将鞑靼吞下,未必不会趁着大宁兵疲马乏之时,入关试探大宁。
  就这点剩兵残将,再来个瓦剌,大宁恐怕危矣。
  这一次,豫王并没有立即回信。
  沈琅得到两边休战这一消息的第二日傍晚,薛鸷总算带着那群伤的伤、倒的倒的土寇回了寨。
  他一回来,便直冲沈琅房内奔去,话还顾不上同他说两句,沾到床榻便睡死了过去。
  沈琅知道他这些日子必然没睡过一个整觉,因此并没有舍得把他叫起来,只是叫金凤儿去喊了郑先生来,随后又细细察看过他身上每一处。
  方才有那身厚厚的甲胄遮掩,沈琅并没发现他身上竟有这样多的伤,大大小小的,数也数不清。
  好在那些刀伤、箭伤,看着虽然很可怖,却似乎并没有伤到要害之处。
  沈琅看完了胸腹,才去检查他的四肢,仔细一看,便发现他披甲底下的两只手臂连同手掌,全都裹满了素麻布。
  方才他一进屋,便默不作声地朝着自己扑了过来,狠狠地抱了他一下,也许就是因着那一下,他臂上的伤处再度崩裂开,将那一处的素麻染成了鲜红色。
  看见那颜色,沈琅不由得一怔。
  他抬眼注视着薛鸷那张瘦削下去的脸,瘦得尖削的下巴上冒出了青黑的胡茬,沈琅忍不住伸出手,轻轻地用指腹推过他扎手的下巴。
  沈琅此刻心里什么也不想,什么也都想不了。
  他很有些吃力地俯身下去,使自己的侧脸与耳朵紧贴在薛鸷的心口上,听见薛鸷仍然有力的心跳声,他脸上的血色才总算一点点地又恢复了过来。
  这些日子他也没了睡眠,一旦睡下去,便少有不做梦的,他记得梦里常有一口漆黑的棺材,停摆在那聚义厅的正中央。
  棺盖很沉,无论他怎么使劲也推不开,他试图求助于金凤儿与邵妈妈,可他们都不搭理他。
  他知道那里面躺着的是谁,又是怎样的一张脸孔,沈琅死死抱住那棺木,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要和他睡在一块。
  每回梦见这个,他便总是带着恐惧喘息着惊醒起来的。
  不仅是梦里,就是醒着,他也在心里控制不住地想过无数次,这个人死在战场上、尸骨无存的景象,他以为想的多了,真到了那一天,也就不怕了。
  可是事与愿违,哪怕薛鸷已经平安归来,那股恐惧依然存在他心里,在看见他的第一眼,就再一次汹涌了起来。
  ……
  薛鸷这一睡下去,便足睡了两日才醒。
  此间夜里他身上有过几次发热,倒是有惊无险,郑先生为了让他起来吃药,一针下去把人催醒,他见是沈琅递过来的药碗,看也不看,便一口饮尽,随后倒头又沉沉睡了下去。
  薛鸷醒来的那个清晨,沈琅正试图掰开他的嘴,用帕子裹着手,要换掉他压在舌根底下的那片人参。
  谁料他才刚裹好那片人参,薛鸷便忽地睁开了眼,他紧紧攥住了沈琅的手腕,要说话,可却被手掌心里传来的疼给打断了。
  鏖战数日,他身上已经不剩几块好皮了。神经绷着的时候倒没觉得有多痛,如今躺在天武寨里,先前没受的疼便一股脑地反噬了过来。
  只是他不愿让沈琅看出来,因此并没有吭声叫痛。他似乎想开口说话,可却只是怔怔地盯着沈琅发起了呆。
  “怎么?睡傻了?”
  听见沈琅开口,他才缓过劲来,薛鸷笑了笑,缓缓抱过去,把头轻轻地埋在他脖颈间。
  他很少这样安静,沈琅把手也轻轻地搭在他背上:“你打了胜仗。”
  “也不算胜。”
  “疼不疼?”
  薛鸷顿了一下,才道:“不疼。”
  “你手上都没一块好皮了,还嘴硬。”
  薛鸷笑了笑:“没伤到要害,这些也就是皮外伤,养养就好了。”
  见沈琅始终都没有什么笑模样,薛鸷于是故意逗他:“现在好了,咱们两个人,如今就只能凑出一对好手好脚了。”
  可是沈琅并没有笑。
  于是薛鸷也就笑不出来了。
  沈琅让邵妈妈煮了些汤面送来,薛鸷睡了这两天两夜,一嗅到面汤香气,便忽觉已饿得眼冒金星。
  只可惜两只手上缠满了麻布,眼下他连筷子都拿不了了。
  沈琅怕他掌心里的伤口又裂开,因此只好捡起竹箸喂他,薛鸷一开始倒很觉享受,即便那面压根没喂进他嘴里几口,他也不着急。
  直到眼前发黑,真要晕了,他才伸长了脖子,用嘴去接沈琅递过来的面。
  他吃得狼吞虎咽,沈琅才刚把竹箸放下去捞面,他那头却早已把面咽了下去。
  还没等沈琅开口制止,他便果真如沈琅预想的那样,一下呛到了,而后弓着身子猛咳起来。
  沈琅连忙放下竹箸,替他拍背顺气。
  薛鸷呛得眼里都冒出了一点泪花,等他止了咳,沈琅手才又扶住那竹箸,刚要替他夹面时,就听他突然问:“怎么不见三哥?”
  “他有事忙。”
  “忙什么?”薛鸷问,“怎么也不来看看我。”
  “忙完了就来看你了。”
  薛鸷抬眼看向沈琅:“真的?”
  沈琅终于还是道:“薛鸷。”
  “……他死了。”
  薛鸷沉默了半晌。其实他心里早已预料到了,可是听见这个答复,还是觉得缓不过神来。
  “怎么……死的?”
  “自缢而亡。”
  沈琅接着说:“我让人将他葬在后山上,给李三夫人和……豚儿,也立了衣冠冢合葬。”
  “嗯。”薛鸷低着头,忽然哽咽:“死了太多、太多人了。”
  “数都数不清……太多了。”
  每一个天武寨的兄弟,薛鸷都可以叫得出他们的名姓。可他没有数、也不敢数。
  “三哥的屋里空了,我回来,谁都不提他,他也没了,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了。”薛鸷喃喃道,“沈琅,我知道。”
  说着,他忽然失声大哭了起来。
  沈琅只能上前抱住他,任他将自己的衣襟哭得透湿。
  第76章
  薛鸷只在寨中待了约莫三四日的光景。
  才有些缓过劲来, 山下便传来消息说,南边那位小皇帝想见他一见。
  薛鸷拿不准注意,便回到沈琅屋里把话对他说了, 随后他半开玩笑道:“也没拿圣旨来, 我若不去, 算不算抗旨不遵?”
  “来送口信的是什么人?”
  薛鸷道:“好像是洪将军的亲兵。”
  沈琅思忖了片刻, 而后才说:“既是他的人来送信, 说明豫王对此事必然是默许的态度。”
  “那小皇帝为什么想见我?”
  沈琅轻轻摇头:“不是他想见你, 大约是他背后的蒲家想试探你的口风,借机拉拢你。”
  薛鸷并不大明白他口中的“蒲家”“团家”都是些什么人物, 但还是道:“我都听你的。”
  “嗯。”沈琅说,“我和你一起去。”
  两人于是收拾妥当下了山,因这消息到底是从洪铮处传来的, 所以沈琅便要薛鸷到洪铮那里先打探打探消息, 问个明白。
  这几日东都往南的几个城池,原来或逃或躲的百姓又回来了大半, 由官兵们牵头, 开始了修缮城门之务。
  去往东都的路上, 沈琅偶然掀开车帷往道旁看了眼, 薛鸷却一把攥住他手腕, 低声道:“别看。”
  从那掀开的一角, 沈琅虽只看了个大概, 可也觉得触目惊心。
  那些将士的尸体被搬移到了道旁,横七竖八的堆放着, 这几日虽然天冷,但还没到落雪时候,几日下来, 四处都是令人作呕的阵阵腐臭味。
  沈琅不由觉出几分心悸来,倒不只是因为那尸山肉海的场面,只是他忽然想到,若是棋差一着,身侧这个人说不准也要躺在这一堆腐肉里。
  见沈琅垂着眼不说话,薛鸷揽过他的脑袋往自己肩上靠:“吓到了?”
  沈琅缓缓摇头:“李三夫人和豚儿的尸首……你们有没有去找?”
  薛鸷的声音也沉了下去:“他们一退兵,我就带人去找过了,只是没找到。”
  他顿了顿,又说:“那几日,他们很缺粮……”
  说完这一句,两人都变得沉默。
  因怕鞑虏不死心,还要来犯,因此洪铮便带着剩余兵马驻守在东都城内。进了城,薛鸷在守城将士那里问得了洪铮如今所在,也就一路驰着马车去了。
  马车一路行进豫王府上。
  王府内像是被洗劫过,一路进去,只见地上满是被砸烂的盆景,有几面墙上还留有被火焚烧过的痕迹。
  他们被豫王的亲随引进书房,只见那洪铮正与豫王坐在一处看着桌上舆图。
  见那亲随领了沈琅与薛鸷进来,豫王抬头笑笑:“你们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