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打住!”沈肆惊呆了!
  如果不是有人能够深入他大脑深处,是绝对不可能有人知道他这些从未宣之于口的隐秘心事。有一些,甚至他自己都快忘记了。
  ——“你能读到我的思维?”沈肆宁肯相信现代科技已经研究出读心术,也没法相信他一直是后50年后的自己在斗智斗勇。
  ——“我真是五十年以后的你。”老人有些无可奈何:“我之所以能够和你联系上,是因为我赞助了一个叫做‘时间灰度’的科研项目。这个项目是利用网络数据跨越时空。准确说,是在过去与现在之间,建立一种特殊的网络信号,可以使我们现在的电脑与任何时空的电子设备进行交流,因为数据是永恒的、能跨越时间而存在。就像是你手中的电脑,可以查阅浏览任何以前的网络数据,而我手中的电脑除了可以查阅数据,还可以与它们互动。因此,凭借这一技术,50年后我手中的这台电脑,能够与50年前你手中的手机、电脑借助特殊网络达成数据共享,形成关联,从而产生互动。所以……我能联系上你。”
  ——“我还是不信——”沈肆负隅顽抗,可是心里却已经信了八分。那些全宇宙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的事情,没道理另一个人也能如数家珍。
  “那让我们见一面吧!”老人发来一封邮件。
  沈肆还没有来得急反应,附件已经跳出来,自动弹开,一张老人的照片出现在手机屏幕上。
  他忽然手心汗出如浆,呼吸粗、心跳快、头皮一阵阵发麻——
  他认得那张脸!
  就像春天看过的风景,到了冬日即便颓败了也还能辨得出。
  照片里的老人,斜靠着雪白床头,发丝如霜、面色灰败,沟壑在脸上尽情铺陈,整张脸已经无力对抗地心引力,全都松垮下来,失去了原本的轮廓。鼻翼两侧,深深的法令纹将一张脸切成了泾渭分明的两半,显得特别冷漠无情。皮肤的年轮一道重一道密如维多利亚时代的窗帘褶子,连眼皮也耷拉下来,遮住半个眸子。
  可是——
  那双眸子依然是琥珀色的。尽管是一种陈旧、晦暗,死心不息的琥珀色。
  原本挺直俊秀的鼻子,也依然固执地耸立着,不肯与时间妥协,成为整张含混不清的脸上唯一立体的存在。那是他一生在娱乐圈浮浮沉沉也始终不肯拆卸的隐藏的傲骨。
  还有狡诈如狐般微微翘着的唇角。
  第70章 她成功了,他却走了(3)
  沈肆整个人像被雷劈中——这是五十年以后的自己?
  这是五十年以后的自己!
  那张脸上,每一条细纹都是活的,除了时间,没有人能ps得如此自然和谐。
  ——“你真的是我?所以,你根本不是什么预言师,你口里的预言,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我经历过和即将经历的一切,你都经历过了?”沈肆颤抖着手,在手机屏幕上艰难地按出一行字。
  ——“是的,因为我就是你。在我联系上你之前,你身上发生的所有事情,都是我经历过的。但有一些经历,我穷其一生都想要改变。50年后的我已经做不到了,可是50年前的你却还有机会能阻止!”老沈肆回复。
  ——“所以,瘟疫也真的会发生?”
  ——“对!我已经经历过了。”
  ——“可你不是说,我会死吗?死在瘟疫里。”
  ——“呃——那是我骗你的!”
  ——“fuck!”沈肆忍不住爆了粗口。
  ——“请原谅我,人总是有私心的。年轻气盛的你若不用这种方法,是没法与我合作的。”
  ——“那你为什么不一开始就跟我明说,非要装神弄鬼,还一直威胁我。”沈肆郁闷至极。
  ——“因为有些事情提前告诉你,反而会弄巧成拙。五十年前的确爆发了一场瘟疫,没人知道这是什么病毒,甚至有人猜测这是敌国对我们投放的生物武器。因为对病毒缺乏了解,导致几千万人感染。当时感染病毒的人,没有一个能活下来。我也感染了病毒,抢救我的医生就是方鸣,在给我做心肺复苏的时候,我的痰液喷溅到了他的脸上,他被我感染了。很快方鸣就死了。可是我却还没有死,我一直苟延残喘,是所有患者里,活得最久的。然而每一天都比死亡本身更痛苦、更令人难熬。是徐教授研制出了治疗疫苗,她救了我的命,救了很多很多人的命……所以这一次,我想让你提前找到她,让她提前介入……”
  ——“可是,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她对抗病毒的方法?这不是更直接简单吗?”沈肆困惑了。
  ——“因为,对抗这种病毒的疫苗,是徐教授从我血液里找到的抗体合成的。这种抗体,也许只能从我的血液中找到,认真算起来,我身上起码有六个国家人种的基因,我的祖先曾经遍布世界各地,他们生活过的土地上,爆发过鼠疫,猪瘟、和禽流感,因而在我体内生成了一种特殊的抗体,正是这种抗体能够勉强对抗变异后的病毒。可是我找到你,就是要阻止你感染病毒。因为感染病毒后即便活下来,也有很可怕的的后遗症,其中之一就是会损坏人的脑神经——病愈后我便患上了帕金森,每天都在震颤中度过,如果不服用大量药物,行动几乎无法自理……你一定不想余生都在大小便失禁、眼皮抽搐、四肢麻痹、走路迟缓、郁郁寡欢、严重失眠、甚至连声带都无法自控中度过吧?所以,我想要改变折磨了我大半生的悲惨命运,在我感染前,提前结束这场瘟疫。算是我的一点私心吧。 ”
  ——“哦,谢谢!我喜欢你的私心……”沈肆说完这句话,觉得有点怪。明明时空另一头的那个人,就是自己。
  可是,他又觉得并不完全是自己。
  也许人本来就一直在变,今天的自己,和昨天不一样。明天的自己,和今天不一样。每一天都是新的,但每一天都和昨天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每一天,我们都会面临不同的选择,而每次选择都会诞生一个不同的自己。
  ——“so,必须让徐教授提前介入,我相信她一定能找到别的方法克制病毒,果然她成功了……”
  ——“你不是说她会死吗?难道这也是你骗我的?”沈肆忽然想到。
  ——“哦不,这是真的。她是在疫苗完成的最后时刻,突发心肌梗塞猝死的,那天是她三十岁的生日。”老人轻轻叹了口气。他低头看着眼前屏幕上,那张从容沉静到近乎于漠然的女人的脸。
  他的目光在她的五官轮廓上流连,最后锁定在那双静水深流,却仍带着微微笑意的眼睛上。
  原来,这才是她应该拥有的样子。
  不知为何,他心理涌上一阵难以言说的情绪,一种悲伤、失落却又隐隐欣慰的情绪,那滋味复杂得像他最爱的威士忌——又暴烈、又缠绵、又刺激、又回味无穷、既能有层次的渐进、又突兀地熊熊燃烧。
  是的——
  尽管他寻找到了时间的灰度,但——
  属于他的那个徐教授已经不在了。
  眼下这个爱上年轻沈肆的女人,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压抑着悲痛,却孤注一掷的徐知宜了。那个站在他的面前用平静的口吻对他说:你害死了我爱的人,我绝不允许你死的女人,他永远找不到了。
  垂垂老矣的沈肆,将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背后支持自己的枕头上。他抬起头迎着阳光微闭了眼,眼皮处红融融的,温暖极了。他能感觉到生命正不断从体内流失,就像缺了口的河坝,一发不可收拾了。
  此刻,他连开口说话都变得艰难,胸口喘得像破洞的风箱。于是他要求护士喂他吃了几粒药,缓了好一阵子,才能重新调动声带,让它为他所用。
  阳光是那么暖,与他年轻时候没有任何区别。生命是如此短暂,但他已无遗憾。他知道他的时间不多了,还剩多久?几天?几小时?或者就在下一刻?
  ——但是有什么关系呢?
  今天揭开这个秘密,他的人生就能够重新翻牌。那些得不到和已失去,那些午夜梦回时折磨着他无法入睡、无法平静的悔意与遗憾,都将不复存在。
  他赢了——
  是的,战无不胜的时间,也败在了他面前。哪怕一下刻,呼吸就停止,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觉得浑身一阵轻松,这衰老残破的肉身,囚困他的灵魂太久,久到他已经忘记那种轻盈的,好像飞一般的感觉了……
  他沉着嗓子,用最后的力气给沈肆讲了一个故事——
  故事很短,可是他却讲了很久很久,久到他以为可以这样讲一辈子……
  他喃喃自语着,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弱、直至低不可闻……
  他始终凝视着面前电脑屏幕上,徐知宜清秀沉静的脸。
  那张脸在他眼中,渐渐失去焦点,扩散成一片朦胧的光影……
  在眼皮重重阖上的那一瞬——
  他床头的心脏监控仪,发出一声单调平直的的啵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