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裁好的丝纱轻如蝉翼,他用微量鱼胶轻轻点在关键受力点,手指微微颤动,却精准无误,保证鱼胶既固定丝纱,又不渗出破坏底布。
  林序南在一旁稳稳托住布面,目光专注,手指轻压在每一个可能松动的边角,像在感知布面最微妙的变化。
  他偶尔微微倾身,随着裴青寂的动作微调角度,确保丝纱铺展时底布没有丝毫晃动。
  裴青寂手中的针尖以毫米级精度刺入布面,针尖划过丝纱,轻柔而稳健,每一次下针都像在描绘细腻的线条。
  丝纱缓缓铺展,与底布完美贴合,鱼胶微微渗透,丝丝渗入纤维深处,底布几乎感受不到额外重量。
  林序南靠得更近,呼吸微微与裴青寂交错,手指在布面轻压,顺势递针,“小心边缘,这里有点儿松。”
  裴青寂轻轻点头,针尖随之微调,顺着纤维自然下落,丝纱与底布的结合愈发紧密。
  整个过程几乎无声,只有针尖与丝绢摩擦出的轻响,像低语般在实验室中回荡。
  两人间的沟通靠眼神、呼吸和最细微的手势。
  ——一次微微停顿,一丝手指的轻触,都能瞬间被对方捕捉并调整。
  林序南递针、压边、扶布,每一次动作都恰到好处,与裴青寂的节奏几乎同步,如同两台精密机器在协同运作。
  光线透过恒温灯罩,映在丝绢上,微微闪烁,像是岁月在纤维间留下的印记。
  裴青寂的眉宇微微皱起,目光沉在布面上,林序南察觉到他的微妙变化,手指一停,仿佛在等待下一步的信号。
  就在这片几乎静止的空气中,裴青寂的手指停顿了一瞬,像是触到什么不同寻常的纹理。
  “是发现什么了吗?”
  第64章 四库残卷(二十)
  裴青寂停下了手,目光凝在案台上那片方才铺展好的sk11丝绢刺绣上。
  灯光从上方斜落下来,将丝绢的纹理照得纤毫毕现。
  乍一看,缝补的针脚细密,鱼胶封合的痕迹几不可见,仿佛这整幅绢底终于安然伏贴。
  可裴青寂却微微蹙起了眉。
  他的眼神像是穿透了表层的平整,捕捉到某种肉眼难察的细节。
  即便是最稳妥的鱼胶固定,底布的纤维仍旧在某些角度下,显现出轻微的受力痕迹。
  就像暗潮下的水波,只有在静止凝视时,才会浮现出来。
  钟渐青注意到他的神色,心里有些疑惑。
  他先是低头扫了眼那被修补得几近完美的绣面,再抬头去看裴青寂紧锁的眉心。
  他有些纳闷,又忍不住低下头去,贴近案台,睁大眼睛一寸寸去搜寻那皱眉的原因。
  他盯了半天,眼睛都微微地酸涩,但还是一无所获。
  “我想问……”钟渐青终于忍不住出声,语气里带着几分困惑,“你到底皱着眉头,到底是在想什么?”
  裴青寂没有急着答话。
  倒是旁边的林序南却轻声接道,“师兄是发现了丝绢的底布纤维,似乎出现了被拉扯的迹象。”
  裴青寂闻言,眉间的褶皱虽未舒展,但唇角却浮出一点淡淡的笑意,算是认同。
  “嗯。眼睛的直观感觉未必能说明问题。这样吧——我用机器检测一下,拿一组客观数据再说话。”
  林序南看着裴青寂说完了这句话,便转身走到靠墙的恒温恒湿柜前,拉开柜门,从中取出便携式纤维应力检测仪,又顺手点亮了紫外显微镜的开关。
  室内的灯光被调暗,只余下仪器屏幕的冷白光,投在三人脸上。
  林序南小心翼翼地将丝绢平铺在无反光的黑色基托上,用专门的微吸管轻轻固定边缘,避免任何二次拉扯。
  伴随着“滴”一声轻响,仪器探头缓缓落下,纤维结构在放大镜下被一层层剖析开来。
  屏幕上的画面逐渐清晰——
  细如发丝的绢丝在放大百倍后,呈现出轻微的错位和张力条纹,像是被拉伸后细微龟裂的冰痕。
  林序南微微屏住呼吸,手指在键盘上敲下数据记录。
  “果然。”裴青寂看着监测出的张力曲线,声音低沉而笃定,“修复后的表层固着得很稳,但底布纤维仍有受力方向的偏差。如果不处理,未来温湿度一旦波动,这条痕迹可能会进一步扩散。”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丝绢的古老纹样上,那些曾被时光侵蚀的绣线,在检测光下依旧透出细微的光泽。
  裴青寂指尖轻轻悬在空中,像是怕碰疼了它般,迟疑片刻,才收回手。
  空气里,安静得只剩下仪器的轻微嗡鸣声。
  “尤其是金丝较密的区域,时间久了,若没有额外保护,底布仍可能因金线的重量和湿度变化而缓慢受拉,甚至出现微小裂纹。”裴青寂看着面前的丝绢,喃喃自语。
  他的神情里有一种难以言说的郑重,就像在与古物对话,替它担忧它未曾诉说的伤口。
  裴青寂沉默了片刻,像是在权衡。
  随后,他重新看向钟渐青拿过来的那个木盒,目光在几块备用材料上停留良久,最终挑出一块极薄的透明丝纱。
  那纱几乎轻得几乎没有重量,拿在手中便随气流轻轻颤动。
  它比蝉翼更薄,光线透过时几乎消失在空气里,唯有纤维交错时反射出极细微的光泽。
  “这一层丝纱……”他的声音压得很低,仿佛怕惊扰到案台上的古物,“相当于在刺绣和底布之间加了一层缓冲的保护网。它的纤维延展性好,可以分散因金线重量或湿度波动而产生的拉力,不至于让应力直接作用到底布。即便金线在未来因环境而发生细微位移,力量也会被丝纱分散,不至于直接传导到底布。”
  林序南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确实,这样的透明纱层能在力学上起到分散应力的作用,又因其透光性极佳,不会破坏刺绣原有的视觉美感。
  他眼神微亮,轻轻点头,手掌稳稳托住绢面,低声应道:“那就铺上去试试吧。”
  裴青寂伸出指尖,先在丝纱边缘轻抚了一下,感受它的顺丝方向。
  随后,他小心翼翼地顺着刺绣的纹理铺展下去。
  纱面随着他的动作徐徐下落,像一层无声的薄雾覆盖在丝绢之上。
  纱丝与底布的纹理丝丝吻合,几乎没有缝隙,仿佛从一开始便与刺绣融为一体。
  与此同时,林序南已准备好了低浓度的鱼胶。
  他将胶液控制在极小的点状,每一次蘸取都克制到毫厘,指尖按压时轻若羽落。
  他用极细的毛笔,将胶液分布在四周边缘及必要的受力点上。
  每一次落笔都克制到毫厘,胶点微小如露珠,避免额外张力或重量。
  鱼胶在恒温灯下稍稍融化,按压间折射出近乎透明的水光,冷却后逐渐收敛,痕迹轻若无形。
  随着冷却,胶点慢慢收敛,仿佛悄然隐去,只留下纱面与底布紧密结合的痕迹。
  在灯光下,两人的动作极为默契——
  一人推展纱面,一人随之点胶固定。
  整个过程几乎没有多余言语,却像在无声对话。
  那纤薄的一层丝纱,渐渐织就成一道看不见的屏障,它并非强硬覆盖,而是像空气般存在,静静为这件历经百年的脆弱文物撑起新的守护。
  空气静谧,只有纱面轻微的呼吸声与指尖轻触的摩擦声。
  最终,当最后一点鱼胶固定妥当时,那刺绣仿佛被时光轻轻托起,安然伏在案台之上。
  裴青寂收回手,目光凝在那一层几乎不可见的纱上,神色终于放松下来。
  但修复工作从不以“肉眼满意”作为终点。
  “再确认一次。”他说。
  林序南点点头,立即调整仪器,将显微探头缓缓移向丝绢。
  屏幕上逐帧放大,纤维结构在荧光光源下清晰显现——
  丝纱与底布的纤维几乎紧密贴合,界面间没有可见的气隙或褶皱。
  鱼胶固化后的胶点在光照下透明如水,均匀分布,未形成任何明显的胶痕。
  随后,他切换成紫外光模式。
  绢面原本脆弱的金线在荧光下泛着柔和的暗金色,纱层几乎完全隐形,只在边缘反射出极轻微的一道光。
  钟渐青趴在屏幕前看得目不转睛,眼睛亮得像要映进光里,“像是……一层呼吸着的薄雾,贴在它身上,却完全不打扰它。”
  裴青寂看着检测曲线,确认纱层并未改变原有透光性与表面张力参数,“光学透过率和透气性都在正常范围。”
  林序南轻轻呼出一口气,关上仪器盖子。
  他托着布面,像是小心端着一碗盛满月光的水。
  纱层下的刺绣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安静,仿佛这件历经百年的文物,终于得以在当下获得一层看不见却坚韧的庇护。
  空气静谧,只有仪器冷却时发出的低鸣。
  三人对视,眼神里都浮现出难以言说的欣慰。
  仪器的低鸣渐渐停歇,室内只剩下安静的呼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