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他藏在书箱里的小本子,纸上密密麻麻画满了各式兵器图样,弩机的齿轮、长枪的枪头都标注得极为精细,唯独在纸角处,悄悄描了个小小的讲堂轮廓,窗边还坐着个模糊的身影,正是讲课时挥斥方遒的谢临洲。
  窦唯与沈长风等人也都凑过来,挽留谢临洲,让人莫要离开他们。
  谢临洲听得一头雾水,忽的想起点什么,无奈的笑着,缓缓问:“你们莫不是听到祭酒问我可要调去教新来的监生?”得到一致的回答,他笑:“我没答应,你们放心,不把你们带好我怎么敢走。”
  一群少年兴高采烈地欢呼。
  谢临洲制止他们,喊散学。他则是收拾好自己的物什,准备离开。
  “夫子,夫子。”沈长风喊住了他,从桌面上摊开的课本递到谢临洲面前,“这是学生算的农具成本,往年匠人造一张犁要耗三日,木料损耗近三成。”
  他指尖点在算式旁的批注上,眼底闪着光,“您说‘智者创物,巧者述之’,原来懂工艺还不够,得算清成本,才能让农具真正用到田里去。这话我想了三天,才算明白其中的道理。”
  泛黄的纸页上,本该记诵经文的地方,写满了密密麻麻的算式。
  谢临洲解答完他的疑惑,准备离开,与着腮望着窗外的老槐树的窦唯对上视线。
  夕阳的光落在他发梢,竟让平日里总爱走神的少年多了几分沉静。
  “窦唯,今日可有想问我的?”谢临洲唤他。
  趁着他还有空闲,尽早问了,他尽早归家。
  窦唯猛地从窗里挑出来,手里还攥着一片刚从窗外捡来的槐树叶,“先生,我没什么想问的。”
  他把树叶举到谢临洲面前,阳光透过叶片的脉络,在后者脸上投下细碎的影子,“先生,您讲‘轮人为轮,斩三材必以其时’,说做车轮要选秋天的木材,因为那时树木的纹理最坚实。我看着这槐树叶,忽然想,要是能按草木生长的时节来安排课业,是不是更容易记住这些道理?”
  谢临洲垂眸看向他手中透亮的槐叶,指尖轻轻拂过叶边细碎的锯齿,缓缓开口,声音如浸了春露的木铎,清润又含着深意。
  “你能从槐叶想到‘因时’的道理,已是把书里的字嚼出了滋味。古人言‘顺天时,应地利’,做车轮选秋材,是懂树木秋冬收敛、纹理坚密。
  若课业也循着草木的时节走,春日学‘草木蔓发’的生机,便去园里认新抽的芽、初开的花,晓得分辨‘桃之夭夭’与‘棣棠灼灼’的不同;夏日讲‘七月流火’的时序,便趁晚凉数星子、听蝉鸣,知万物长养时的热闹与章法;到了秋日读‘伐木丁丁’,再去看树木落叶前的劲挺,才真懂‘斩材必以其时’的郑重;冬日论‘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便守着窗畔的梅枝,看它耐得霜雪的骨气。
  这样学来的道理,不是纸上谈兵,是你亲手摸过、亲眼见过,记得自然会牢些。
  更要紧的是,你往后再读‘天人合一’,便不会只当是句空话。
  你知道槐叶何时展、何时落,知道草木的‘时’,也便慢慢懂了人间的‘时’,懂了做事该守的分寸、该等的时机。”
  说罢,他抬手接过那片槐叶,对着光轻轻转了转,细碎的影子在少年额间晃了晃:“明日晨起,咱们先不去书房,先去后园看看,如今的椿芽、楸叶,是不是正合着书中‘孟夏之月,蝼蝈鸣,蚯蚓出’的光景。”
  早在少年们问出问题时,系统便在脑海中给出答案,谢临洲整理一番转换成自己的习惯,融合贯通表达出来。
  日头渐渐沉了下去,书院里的光影也变得柔和起来。那群少年们,目送谢临洲的身影消失在夕阳里。
  他们常听到,夫子的同僚私下嘲讽:“大谢博士夫子的门生在殿试夺魁,谢临洲倒好,捡了群‘歪瓜裂枣’。”
  就连,大谢夫子路过广业斋时,都曾直言:“与其教这些‘朽木’,不如潜心经史。”
  可教导他们的小谢夫子不为所动。他们心里都念着这些事,势必不能让小谢夫子丢脸。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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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朝;今日没见到谢夫子,想他。
  谢临洲:今日上班可真累,奖励自己吃点好的。
  第6章
  有了大舅母的话在,回到家中,表哥他们几个当真没喊阿朝干活,他心里美滋滋的,用水洗干净身子换好衣裳,端着木盆,里头装了脏衣裳,去巷子里的老槐树底下的水井处洗衣裳。
  他蹲在老槐树下,指尖蘸着皂角水在脏衣裳上轻轻揉搓,泡沫顺着井水的涟漪飘开。
  阿朝难得有这样清闲的时刻,脚趾偶尔碰一碰井边沁凉的石板,心里还揣着大舅母那句话带来的暖意,嘴角忍不住微微翘着。
  周围的乡邻刚从码头、田地里、城里归来,三三两两地在井边擦着手脚,说笑着谈论码头的活计、地里的收成、店里的生意,没人留意到这个安安静静洗衣裳的少年。
  可这份惬意没持续多久,就被一阵粗粝的笑声打断了。
  “哟,这不是老王家的外孙吗?怎么蹲在这儿洗衣裳,不藏在家里头偏生在外面晃荡,一点都不像个哥儿。”说话的是住在巷尾的王二,“莫不是想勾引小爷我。”
  这人平日里游手好闲,总爱拿旁人寻开心,此刻他敞着衣襟,晃悠悠地走到阿朝身边,故意用脚踢了踢阿朝放在地上的木盆,溅起的水花打湿了阿朝的裤脚。
  阿朝身子一僵,攥着衣裳的手紧了紧,没敢抬头。
  他知道王二不好惹,先前就见过他欺负巷里的姐儿、小哥儿,还糟蹋过城外村里的一个姐儿。他不想惹事,只想着赶紧洗完衣裳回家。
  那王二见他不说话,反而得寸进尺,伸手就要去拨弄阿朝的头发:“怎么不说话?是怕了还是觉得我说得对?虽说你生了双异种的眼睛,可样貌上等的好,不如就跟了小爷我,小爷我带你吃香的喝辣的。”
  若不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要维持文雅的形象,阿朝定会喷他一口口水,骂他不是个人。
  心里正想着,到底该如何是好时。一道洪亮的声音突然传来,“好你个王二,在老娘的眼皮子底下,你嘴巴放干净点。若是骨头痒了,我能去报官,让衙差给你松松骨头。”
  阿朝抬头一看,是住在隔壁的孙大娘,她刚提着菜篮子从市集回来,看到这一幕,当即放下篮子快步走了过来,挡在阿朝身前。
  大娘常年操持家务,手上力气不小,她瞪着王二,语气里满是怒气:“人家小哥儿洗个衣裳碍着你了?你这般消遣人家,若你说的汉子,我还能忍,可人是个哥儿。你这王八蛋有这闲工夫不如回家帮你娘挑桶水,别在这儿丢人现眼。”
  王二平日里就怕孙大娘这股泼辣劲儿,此刻被她怼得说不出话,只能悻悻地瞪了阿朝一眼,嘴里嘟囔着“多管闲事”,灰溜溜地走了。
  孙大娘看着他的背影啐了一口,转头又温柔地拍了拍阿朝的肩膀:“孩子,别怕,有大娘在,他不敢再来欺负你。天快黑了,你一个小哥儿在外头不安全,快把衣裳洗完,早点回家。”
  阿朝眼眶微微发热,用力点了点头,声音带着一丝哽咽:“谢谢孙大娘。”
  当天夜里,阿朝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一想到王二白天那嚣张的样子,心里就憋着一股气。他悄悄起身,换了身最破旧的衣裳,走到院子里,找了个破旧的木桶。
  家中有粪坑,他忍着恶心,用布条塞住鼻子,往里面装了些粪水,蹑手蹑脚地溜出家门。
  “好你个王二,居然敢调戏你阿朝大爷,今夜不让你尝尝我的厉害。”他嘴里嘟囔着,呼吸都不敢太大。
  巷子夜里很安静,只有偶尔传来的狗吠声。
  阿朝借着月光,轻手轻脚地走到王三家门口,确认四周没人后,猛地将木桶里的粪水水泼向王二家的门板,粪水顺着门板流下来,在地上积成一滩恶心的渍。
  做完这一切,他心里的气终于顺了,不敢多停留,飞快地跑回家,钻进被子里,想着王二明天早上看到门板时的模样,忍不住偷偷笑了起来。
  他阿朝可不是好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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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眨眼五月到了眼前。
  很久没见过谢夫子了,阿朝与表姐王春华在巷子洗王家人衣裳的时候,望着城里的方向,忽的有了这个念头。
  他日日都要在做事,一个月也没机会去城里,见不得谢夫子,谢夫子也不认得他,他如何才能得到人的欢喜。
  想到此处,他搓衣裳的手都使上几分力。
  好在上天给了他那么个机会。
  明日是五月五,该买些肉回来包粽子。
  王家人,三舅母带着几个孩子回娘家,大舅几个去了村里帮忙修路,买肉的事儿交到外祖母身上。
  上次去集市还是赶集日,好多日未见到谢夫子,阿朝心里竟有些想,昨夜问了外祖母,今日一大早便起来干活,喂完鸡鸭,去菜地摘完洗完晌午要煮的菜,泡在水里,擦干净脸上的汗珠,回柴房换了件还算得体的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