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皇上谬赞了,我家夫人,彼时也是穷途末路了,才会出此下策,若得罪了皇上,还请皇上恕罪。”
  裴悬却摆摆手,不知笑了没笑:“你那夫人,也是巾帼不让须眉。”
  “朕还听说,她自幼就跟着沈昭阳学武,如今虽然只有十几岁,却也算得上是文武双全,作为一个女子,更是少见。”他意味不明地看了时怀瑾一眼,“若只做个普通的闺中妇人,倒是让人觉得有些可惜。”
  此话一出,时怀瑾直觉一股冷意从脚底窜上了头顶,他早该注意到的,当时皇帝看昭黎的眼神就不对劲。这个皇帝做皇子的时候不显山不露水,但是他当初夺嫡时手段之狠辣让人闻之胆寒,时怀瑾当时虽然年纪不大,但也有所耳闻。
  “皇上谬赞了。”时怀瑾的声音有些干涩,“她年纪还小,若真的有什么地方得罪了皇上,还请皇上海涵。”
  这殿内静得连外头簌簌的落雪声都听得见,时怀瑾似乎下定了怎样的决心,长袍下的手不觉攥紧了,似有青筋迸出。他就抬眸看着对面的帝王,无异于以卵击石,但他还是这样做了,臣子直视皇帝,是大不敬。
  裴悬眼底杀伐果决的意味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被模仿的,阴冷如在冬天都不冬眠的毒蛇,伺机而动,不加伪饰的野心——
  他连兄长的妻子都敢强娶,如今不也好好地养在后宫,安安心心服侍他。既然如此,那臣子之妻又如何,只要他想,整个天下哪个女人他都能得到。
  第35章
  “朕封你为巡边将军, 意下如何?”眼皮轻挑,手中的狼毫被他毫不在意地搁置。
  时怀瑾跪谢:“谢主隆恩。”
  “明日就随着朕去巡边,可都跟家里交代好了?”
  时怀瑾点头:“回皇上的话, 都交代好了。”
  “好,那今天就先在宫里头住下, 不必见外,明日卯时出发。”说罢,裴悬便起身上前, 抬手将时怀瑾扶起
  “微臣领旨。”
  时怀瑾说罢退了出去, 在门口遇到刚好过来的皇后, 正是余月初, 恭敬地致礼:“皇后娘娘。”
  余月初只是微微点点头,便直接推门而入。
  “皇上, 臣妾来接孩子。”
  裴悬抬眸:“已经让人又送回学堂了, 今日他的功课写得不认真,朕让他重写。”
  余月初点点头:“知道了。”
  “朕马上就要离开了,要两个多月才回来, 你就没有什么要对朕说的?”
  “一路顺风。”
  裴悬吃了哑巴亏,但一想到自己马上就要离开, 便觉得对余月初惯得愈发厉害了, 长舒一口气:“就这些?”
  余月初点头:“就这些。”
  “天色也不早了, 你今夜便留宿在朕这里吧。”就差直接说今夜要她侍寝了。
  余月初却摇摇头, 推脱自己月事来了。
  “你再说?十天前你就说你月事来了不能侍寝, 十天后还是月事来了?朕怎么不曾听说有什么人的月事一来来半月的?”裴悬被她气得想笑, 偏生还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余月初一双鹿一样的眼睛如今已然不复存在,但却在这一瞬间像回到了十年前,灵动而狡黠, 轻笑着上前,凑到他耳边,轻言细语:“那要臣妾如何呢?裴郎。”
  柔柔的热气一寸寸爬上裴悬的耳侧,裴悬却觉得一阵寒意,蓦然对上她的眼睛。细看着,她眼里映出自己的模样,其实他岁数也不算多大,三十多岁,眼尾却已经有了淡淡的细纹,她也是。
  “你还是不肯原谅朕?”
  “是你杀了我的丈夫,是你害了我的母家,是你,让我的孩子差点胎死腹中!你口口声声说爱我,可是事实呢!你妻妾成群,当然,你如今是九五至尊,我有何资格说你,可你偏要我也爱你!”
  “朕到底哪里比不过一个死人!”
  余月初苦笑,说得决然:“你哪里都比不过他,你更比不过那个永远温润,待人有礼的少年。”
  前半句裴悬听了那么多年早就免疫了,可是后半句,那个少年,让他一瞬间有如万箭穿心,那是曾经的他。
  “我们早就回不去了,皇上还不明白吗?”
  裴悬就像听见了天大的笑话,嗤笑一声:“回不去了?朕说回得去呢?”
  余月初摇摇头,声音波澜不惊:“还不明白吗?方才臣妾在外头候着,皇上跟时将军的对话,臣妾都听见了,”她缓步靠近裴悬,“皇上提到了时将军的妻子,那女孩臣妾曾经见过,她来告御状的时候见过一次,臣妾与她的姐姐是自幼一起长大的,她六七岁的时候,臣妾也见过。皇上说,她如今的地位太可惜了,配不上她的才学,更配不上她的刚烈,可是皇上,了解她吗?她不过是个孩子,如今边关战事吃紧,派时家去打仗是早晚的事情,可是皇上以为时怀瑾战死,沈昭黎就会乖乖就范吗?”
  裴悬的心就像被她剖开一样,展露在殿内,片甲不留。
  “我们早就回不去了,你爱的也不是我。”余月初又纠错,“也不对,皇上爱臣妾,更爱江山,皇上爱江山,更爱初初,臣妾爱裴郎,但是臣妾无法爱上皇上,而初初,在十五年前,在裴郎懦弱的那一晚,就已经死了。是裴郎亲手杀死了初初。看在沈昭黎她姐姐的份上,我也不会让她踏入我的后尘,皇上是明君,皇上应该清楚,那是喜欢吗?皇上不过是在透过她,看着初初,看着已经死去的初初。”
  “朕若用强的呢?”
  “臣妾是皇后,皇上是这天下的主人,这天下都是皇上的,更何况臣妾呢......”
  “所以你是恨朕的,对么?”
  余月初没再说话,别开脸不看他。
  一阵强有力的力道扯过她,男人冷声道:“既如此,那便请皇后,履行身为皇后的职责。”
  *
  夜里时怀瑾摆弄了几下许久未着的战袍,忽然发现上头一处破损,定睛一看却是一朵牡丹花的样子。刚被绣上去不久,想来是有人心细如发,那处破损正常来看刚好被铠甲遮掩,若不是亲手整理,根本发现不了。
  修长的手指轻抚花样,针脚细密却略显生疏,不同于真正的绣娘那般手巧,细看上头还有洇染的血迹,时怀瑾不觉眉头微皱。
  脑中不觉浮现出昭黎独自在房中就着蜡烛给他缝补衣袍的场景,本来只是打块补丁或者缝到一起就好,她偏要给绣上一朵红牡丹。时怀瑾似乎能看见她绷着脸,瓷白的肌肤在红烛下微微泛红,秀眉微蹙,双唇微抿,专心致志做事的模样。中间还一不留神就扎到了手,但是没告诉他。
  昭黎不怕疼,但仅限于在大事上,在芝麻大的事儿上她比谁都娇气。吃东西吃辣了要红眼睛,喝水烫了要皱眉,出去玩太阳太晒了要撇嘴,下雨身上溅上泥点子也要娇气。事实证明,被针扎出了血,如果没人在身侧,她也不会皱眉喊疼,之前也没发现这件事儿,就是发现了,时怀瑾估计她也咬死不认,还会把手背在身后不让他看。
  想到这里,借着烛光,他的指腹一下下摩挲着那朵小巧的牡丹花,不由得开始担心绣花的人。
  他离开了这数日,不知昭黎怎么样了。有没有回去时家?有没有消气?都没有也没关系,但是要是连饭都不好好吃怎么办?会不会每天按时睡觉?他这一去少说也要年关才回去,不知她会不会长高一些?
  他又想起方才在殿内裴悬说的话,那种眼神他从未见过,但其中的势在必得却让他有些胆怯。同为男人,时怀瑾不过比裴悬年轻几岁,如何不懂得其中用意。昭黎聪明,年轻,漂亮,性情刚烈,当初闹了那么一出,任谁都会对她刮目相看。所谓树大招风,枪打出头鸟,说的就是昭黎这种情况。
  若到时候真的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若自己后面真的战死沙场,昭黎又会如何选择?比起她可能殉情,时怀瑾竟希望她能再找个,找个好人,能托付终身的,可是她的性子,或许会为了自己的家人继续活下去,却不会再找,一想到这里,时怀瑾竟不觉有些心疼。
  时怀瑾念着念着,瞧见外头又落了雪。本不觉得冷,此番倒冷了起来,朔风也一道道地吹进屋里,若不是来京城有要事,想来带昭黎来这里赏雪也是美事一桩。如此,时怀瑾不由得暗骂自己是个不争气的,不管什么事情,不论看见什么,都能想起昭黎,人家指不定根本没想他,在娘家过得正滋润。
  雪愈发大了起来,一阵一阵的簌簌而落,男人顿感心情烦躁,径直关了窗子将飘雪隔绝在外,接着吹了蜡烛,借着外头月亮透过来的一点点微光上了榻,和衣而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