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承风,你过来。”
  他回来的时候宫里的人已经离开了,时卿本想差人去寻他,既然回来了,也省了这个工夫。
  “怎么了爹?”
  时卿先是问了昭黎怎么没回来,时怀瑾只能搪塞道昭黎先回了沈家,过几日就回来。
  “方才宫里来人说,让你跟着皇上北上边巡。”
  时怀瑾一愣,眉头往下压了压:“为什么是我?”
  “你如今也有二十岁了,为父年纪大了,你哥哥又常年征战在外,如今时家能派去顶事的人,也就只有你了。”
  时怀瑾顿觉喉头干涩,若他现在就跟了去,昭黎的事怎么办,边巡少说也要两三个月,等到他回来,都要过年了。
  见他欲言又止,时卿轻叹了口气:“你们夫妻两个之间发生了什么我不管,也管不着,但是你要时刻记着,我时家世代忠烈,在你爷爷那时候,跟着先祖皇帝打江山。你爷爷弟兄五个,打到最后,只剩你爷爷自己,我年轻的时候跟着太上皇出去征战,你的叔叔伯伯,死了两个,如今时家已经算是没了支脉,只剩我们这一支。我只有你哥哥跟你两个儿子,爹不怕死,爹怕你们出事,但爹更怕这江山没人守护。”他重重地拍了拍时怀瑾的肩头,“爹的意思,你能明白吗?”
  时怀瑾抿了抿唇,如坐针毡,良久才点点头:“承风明白,请爹爹放心。”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时怀瑾只能暂且放下跟昭黎的儿女情长,昭黎虽然喜欢使小性子,但她识大体,关键时候比时怀瑾更杀伐决断。如今昭黎在沈家待着,有爹娘陪着,也有贴身丫头时刻跟在身侧,还有沈昭阳夫妻照顾她,时怀瑾也能放心。
  “明日天一亮,你就要去京城了,骑马去,快马加鞭,一路小心。”时卿不善言辞,无论多少种关心,到了他嘴边,就都只剩一句“一路小心”,这四个字,却饱含了他所有的牵念。
  朔风夹着残雪,凛冽地刮在脸上,像刀割一样疼,时怀瑾一刻也耽误不得,只带了随行的一个侍卫,策马扬鞭,朝京城方向飞奔而去。
  不过数月,京城辉煌依旧,只是天冷了,街上也不再是来来往往的人群,只剩稀稀拉拉叫卖的小贩。摊上的吃的都冒着热气,摊贩们却舍不得自己吃一点,只能搓手跺脚取暖,嘴里不住地叫卖着,若今日卖得少了,就亏本了,卖得多了,兴许一家老小就舍得吃上一顿热乎的。
  时怀瑾一路策马到了皇宫。
  此时皇帝正于殿内浅眠,外头呼啸的风声他充耳不闻,眉头紧锁,又记起了十五年前的秋日。
  那日已是黄昏,正妻由黄昏娶进门,彼时,他只有十七岁,是不起眼的七皇子,人唤裴悬。
  不过这锣鼓喧天中,裴悬不是主角,这是他五哥的婚礼,只是娶的人是他的心上人。余家大小姐,名唤月初,自幼与裴悬青梅竹马,但为其家族,便被许配给更有能力争夺皇位的五皇子。
  那天对裴悬来说就像一场噩梦,经久不去。
  他亲眼看着前几日还同自己嬉笑玩闹的余月初如今在轿辇内坐着,喜庆的大红色此时在裴悬眼里却带给他刺眼的疼痛。
  秋日里不知何时落了细雨,绵绵的,绒绒的,他分明看见了余月初偷偷撩起轿帘的样子。那双眼睛他曾无数次对望,像小鹿一般灵动,闪着光。裴悬喜欢那双眼睛,喜欢她轻言细语的模样,喜欢她忧虑时皱起的眉头,更喜欢她那双眼睛里透出的隐秘而澄澈的情意。
  直到听见“礼成——”的声音,裴悬才恍如梦醒,再抬眸,已经是五哥携着余月初来敬酒,到了他这里了。
  “恭喜五哥,恭喜嫂嫂。”他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平稳,唇角扯起笑容,而后将酒水一饮而下。
  后来,先皇病逝,五皇子势力倒塌,时卿助裴悬成为了皇帝,而五皇子则成了阶下囚,被他囚于王府,终生不得出。
  场景倒换,周遭的环境变了又变,裴悬似乎分离出了一半的灵魂,漠然地注视着红烛映照的二人——
  裴悬和余月初。
  余月初骨子里是个很保守的女人,自小被灌输的观念便是从一而终。在五皇子失势后她曾想过自裁,却被裴悬以母家要挟,若她死了,她的母家也保不住。
  那夜的月,比余月初记忆中所有的夜都要亮,却有诡异的寒光,她看见了眼前的男人。这同她记忆中那个永远温润和煦的裴悬不同,如今他的眼睛里充满欲色,爱欲、占有欲,对权势不加掩饰的欲望,还有对她的侵占,眸色冰冷。
  裴悬眼中的余月初眼角眉梢已全然没了当初的澄澈,他竟然在她的眼中看见了惊恐。
  合卺酒入了喉,裴悬特地准备的,迟来的礼成。
  余月初红唇被酒水润湿,只一盅甜酒,却让她面上染了薄红,抬手轻拭去唇角的酒渍。蓦然抬眸,对上眼前男人的眼睛——
  这双眼睛她太熟悉了,熟悉到就算看不见,只是伸手轻抚,她也能毫不犹豫地认出他是谁。
  她二十三岁,八年前,十五岁的余月初曾一次次轻抚这张脸。彼时他的骨骼还不算成熟,眉眼间也没有如今的锋利,也不似如今这般骨肉贴合紧致,当时他两颊还有些软肉,现如今却一丝都无。
  鬼使神差般,余月初抬手。
  裴悬会意,将脸凑过去。她的手指有些颤抖,泛着寒意,比窗外飘落的雪还要凉,一寸一寸地,从他的眉心开始,往下滑落,伴着二人轻颤的呼吸,顿在了唇上。
  恍惚有种不真实感。
  酒香暖情,情至深处,他的唇横冲直撞地在她眉梢眼角游走,却换来一句“太医诊脉,喜脉,两月有余。”
  这话像针一样刺到了裴悬心头,毫不犹豫地松开她,自嘲般笑笑:“你是朕的女人!”
  “这是我的孩子,谁也别想伤害他。”
  “你就不怕朕给你用滑胎药?”
  不成想余月初却拿起桌上的剪子,直直的对准自己的脖颈:“谁也别想把我跟我的孩子分开!”
  其实若裴悬用余家作要挟,余月初未必不会松口,说到底还是他舍不得把事情做绝,舍不得她为难。而余月初也在赌,赌他没有完全被权势迷蒙了双眼,赌她在他心里还有一份重量,她很幸运地赌赢了。
  如今那孩子也已有七岁,正在裴悬身旁等着他醒来,亲自批改课业。
  裴悬悠悠转醒,接过孩子手中的书本,慢慢看着。
  “启禀皇上,时二公子到了。”前去报信的太监道。
  “在哪?”
  “就在殿外候着呢。”
  裴悬抬眸,眸色意味不明,轻笑了声:“让他进来吧。”
  “是。”小太监退了出去。
  “时二公子,请进吧,皇上让您里边儿说话。”小太监给开了门,如今入了冬,上朝的次数都少了,一般都是大臣们有事要奏直接些奏折给裴悬查阅。
  时怀瑾颔首,行了个礼,规规矩矩地进了门,拱手作揖:“时怀瑾,参见皇上。”
  裴悬却没说话,他也只能保持这个姿势,余光看见皇帝在批阅奏折。
  约莫过了有一炷香的时间,裴悬才放下批奏折的笔,沉声道:“你来了。”
  “是,怀瑾听父亲说皇上要边巡,指定要怀瑾跟着,不胜感激,当即便从渝州出发。”
  裴悬轻笑一声:“免礼,赐座。”
  一旁候着的小太监搬来椅子让时怀瑾坐下。
  “谢皇上。”
  “朕听说,时老将军,要退位了?”不等时怀瑾回话,他又接着道,“也是,时老将军如今已近花甲之年,你跟你兄长二人也都长大成人,老将军想休息一下,也无可厚非。”
  这话时怀瑾不知该怎么接,这还是他头一次以自己的身份站在皇帝面前,不是谁的儿子,不是谁的胞弟,是他自己。
  “此番边巡,少说也要两个多月,等再回来,就已近年关了,若你不想去,朕也不会勉强。”语气不明,眸色晦暗。
  时怀瑾自然应道:“承蒙皇上厚爱,怀瑾怎会推辞,此番能随皇上边巡,是怀瑾的荣幸。”
  裴悬执笔饱蘸浓墨,轻飘飘道:“既如此,那朕便封你为巡边将军,意下如何?”
  时怀瑾忙起身下跪:“谢皇上。”
  “免礼。”
  只见那裴悬站起身来,竟问到了昭黎:“朕记得你的夫人,就是沈家的二姑娘,当时她在朝堂上巧舌如簧的样子,当真是让朕印象深刻啊。”
  男人一双凤眸微眯,似乎要将眼前不能抬头的人看出个洞来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