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闻时钦初捻琵琶时,便觉恩师肩头颤抖不已。他只当是自己初学便有模样,惹得恩师满意,满心都是技艺渐长的骄傲,便越发殷勤急切地练习,盼着能从恩师口中听见一句夸赞。
  可苏锦绣心中的羞耻感如潮水般涌遍全身,他那些恶意羞辱的话语、身上莫名泛起的异样反应、与昔日穿孝服送他归西的锥心伤痛缠在一起,道德的拉扯与心底的惊惧交织,她再也撑不住,喉间溢出细碎的抽泣。
  直到那压抑的呜咽到失声哭泣,渐渐清晰,闻时钦才如遭雷击,骤然僵住,他慌忙松开手,见她埋首案上,哭得浑身发颤,连忙将她抱起,往后退了两步坐在凳上,一把将她紧紧搂进怀里。
  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惊觉,玩得太过火,竟真的将她羞辱狠了。
  “别哭……阿姐别哭!”他慌乱地用袖口替她擦泪,语气里满是无措的懊悔,“不演了,错了,我错了!阿姐我混账,我给你磕头赔罪!”
  他说着便要起身,被苏锦绣无意识地攥住衣袖。闻时钦立刻顺着力道坐下,将她搂得更紧,一遍遍哄着:“你打我骂我都行,别再哭了,求你了阿姐……我真是个混帐东西,不该拿这种事打趣你,不该说那些浑话,你别哭了好不好?”
  自己越了界,惹得人哭断肝肠,自然该由自己来哄。闻时钦褪去了方才所有的孟浪,耐着性子,一遍遍吻去她眼角不断滚落的泪珠,将人牢牢圈在怀里,力道紧得像是怕她飞走,轻轻顺着她的脊背安抚,温柔得仿佛方才那个登徒子根本不是他。
  “阿姐,对不起,是我混账,是我该死。”他贴着她的耳畔,一遍遍低低道歉,嗓音带着未散的慌乱,“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拿这种事打趣你了。”
  这般反复哄着,直到苏锦绣的抽泣声渐渐平息,脊背的颤抖也轻了许多,他才稍稍松了些力道,依旧将她搂在怀里,另一只手轻轻抚去她脸颊残留的泪痕,指尖带着小心翼翼的温柔,又捏了捏她泛红的脸颊,语气是全然的疼惜:“哭成小花猫了……都怪我,是我该死,不该惹哭你。”
  “我真该死……”话音未落,唇瓣便被苏锦绣伸手捂住。
  “别再说死字……我不想听你说死字。”她声音带着哭后的沙哑,“这身孝衣,先前你棺椁归府,我穿着它守了多少日夜,伤心了多少回……你偏偏要拿这个演那些荒唐戏。”
  “是是是,不穿了不穿了,再也不提这茬了!”闻时钦连忙应声,语气里满是讨好。
  苏锦绣这才抽噎着起身,抓过一旁的寝衣,径直钻进床帐内换下那身触目惊心的孝衣。她实在见不得这素缟,路过闻时钦时连眼神都未给,径直出了房门,将孝衣扔在廊下,才转身回来。
  谁知一进门,便见他竟直直跪在床边,脑袋耷拉着,活像个做错事的败犬。
  苏锦绣坐在榻沿,冷冷看着他。明知这副模样多半是装的,可心头还是忍不住软了软。但转念一想,他这般恶劣的性子,今日轻易原谅,下次指不定还会变本加厉,便又硬起心肠。
  她一言不发,抬手放下帐幔,将他的身影隔绝在外,自己裹紧锦被,背对着帐外睡了。
  苏锦绣睡得并不安稳,总想着廊下的孝衣、他跪着的模样,还有他连日公务操劳的疲惫。到了后半夜,她朦胧醒来,忍不住扭头,透过帐幔缝隙一看,那身影竟还跪在原地,一动不动。
  苏锦绣想起他这几日说的公务连轴转,心头的火气瞬间被心疼压过,终究还是软了下来。她一把掀开床帘:“闻时钦,你不知道上床睡觉吗?”
  她往里挪了挪,掀开半边锦被,拍了拍榻面,语气依旧生硬:“我数三个数,不上来就继续跪着。三——”
  第一个“三”字还未落地,闻时钦便如蒙大赦,手脚麻利地爬了起来,几乎是瞬间就钻进了被窝,牢牢贴着她,大气都不敢出。
  “好姐姐,你果然还是疼我的……”闻时钦立刻往她怀里缩了缩,嗓音委屈,“膝盖跪得又疼又麻,我骨头都酸了……”
  闻时钦说着便往她怀里钻,双臂紧紧圈住她的腰。苏锦绣只得抬手搂住他宽阔的肩膀,掌心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
  刚拍了没几下,便听见他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第86章 献身家 倾囊无所恋,愿得卿顾怜。……
  镇远侯府书房, 晨露未晞。
  莫辞执密报躬身呈上,闻时钦展卷略阅,旋即将密函合置案侧。
  “再增派数路人马,务必擒得此獠。切记, 留他全须全尾, 莫教他轻易赴死。此等孽障, 须得我亲自了断, 断断不能让他死得这般痛快。”
  吩咐毕,他便出府翻身上马, 披风卷着猎猎风势, 直往华韵阁而去。
  日头渐升,金辉穿云破雾,将那层浓雾缓缓驱散。雾气散尽时, 华韵阁中央的绣楼,也被晨光镀上一层暖金。
  三楼窗后、梨花案前, 苏锦绣正统筹着大小事务。
  近日吏部侍郎家三郎崔澄与工部侍郎家六娘宋仙蕙的亲事陡加急就, 喜事一应采造全由华韵阁承应。苏锦绣忙得晷刻无暇, 连往侯府的空当都寻不出。而闻时钦那边,皇家秋猎的禁兵布防、安防细务也压得他分身乏术。
  两人已三日未见,于闻时钦而言,真个是三秋兮不见,如隔兮九垓。
  苏锦绣将手头事务料理妥当, 便携着晨露的清寒走下阁楼, 她虽起了个大早, 梳妆却仔细,鬓边两侧挽着双环髻,坠了粉色流苏。一身淡粉渐变绣罗裙, 绣着簇簇花团,薄纱披帛随步履轻扬,燕燕轻盈,莺莺娇软。
  才迎着晨光伸了个懒腰,便见前厅绣娘们齐齐垂首行礼,远远瞧着那阵仗,心下已了然。
  她不自觉上前迎去,登阶时低头一瞬提了提裙裾,再抬头却见厅中没了那人的身影。
  正疑惑是否幻觉,背上忽被轻拍,猛地扭头,却见一大束粉瓣木芙蓉娇艳欲滴。
  待花束缓缓降下,才见闻时钦身着那身她前几日才制成的骑装,靛蓝主色衬得金领敞阔,朱红纹饰于其间流转,头戴银冠,冠上红宝与蓝石交相焕彩。
  “阿姐可知,花娇人更娇?”
  闻时钦笑着将木芙蓉递到她怀中。
  “油嘴滑舌……”
  苏锦绣笑着接花入怀,清甜花香沁入肺腑,又瞥见厅中绣娘皆在忙碌,便牵起他的手往庭院私语,“今个怎的想起穿这骑装了?”
  “阿姐亲手赶制好的新衣裳,自然要先穿给阿姐看。”闻时钦顺势回握,低头浅笑,“对了,待会我便要赴皇家秋猎,阿姐要不要同去?”
  “前几日你便问过了呀。”苏锦绣摇了摇头,“那秋猎都是贵胄的场子,我去凑什么热闹?况且我又不会射猎。”
  闻时钦眼底笑意更深,开始怂恿:“那又何妨?你只管坐在我身前,且陪我亲射虎看孙郎,岂不是趣事一桩?”
  “不去不去。”苏锦绣摆了摆手,“崔澄那桩亲事的活计还没赶完呢,虽说给了三倍酬金,可也实在太赶了。他之前不是还闹着要娶凝珠吗?男人变得倒真是快。”
  闻时钦不谈外人的事,只絮絮嘱咐:“既如此,阿姐今晚上便乖乖在侯府等我。你这几日未来,我床上夜夜寒凉,孤衾难暖,直要染了风寒。”
  苏锦绣被他这话逗得笑弯了眼,肩头微微颤动。
  两人言笑间,已步至绣楼首层。
  闻时钦顺杆而上,又提新求:“阿姐亲制的这身骑装,真是合我心意到了骨子里,日后可要多多为我做几身才好。”
  “你想的美。”苏锦绣斜他一眼,笑意未减,“我华韵阁的定制工期已排至来年,哪能随意为你赶制?更别说让你插队了。”
  几名新来的学徒小绣娘,不识闻时钦身份,只当是位玉面贵客,见他与阁主并肩而立,郎艳独绝,女貌倾城,端的是天造地设,忍不住偷偷觑了数眼。琳琅瞧出端倪,忙轻咳一声,将学徒们引了出去,不欲打扰二人私语。
  “啊?”闻时钦故作苦恼地叹了口气,语气夸张,“阁主竟这般铁面无私,连小弟我都走不得旁门左道么?”
  话音未落,他抬步上前,身姿微倾。苏锦绣举花欲挡,那束艳艳木芙蓉便稳稳夹在二人之间,咫尺之间,呼吸相闻。
  闻时钦眼底漾着狡黠讨好的笑意:“既如此,小弟可否以重金,求请阁主亲手裁衣?”
  苏锦绣眼波流转,故意吊他:“那得看这重金,够不够分量了。”
  “自然是沉甸甸,足可表心。”
  闻时钦下巴微扬,目光落在木芙蓉上,语气笃定:“小弟的全部身家俸禄,尽可悉数赠予阁主。”
  苏锦绣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指尖点了点花萼:“这芙蓉何时成了你的全部身家?莫名点石成金,你可真是个无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