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修伟玉立,黑眸沉沉,月白长衫沾着夜露的潮气,竟不知他已在廊下静立了多久。
  闻时钦见她出来,先是颔首致意,随即提起左手的乌木食盒。盒盖缝隙间袅袅飘出暖雾,裹着甜润的温补气息,右手则端着个裹了锦布的汤婆子。
  他将东西递过来,声音温沉:“劳烦兰姑娘。”
  兰涉湘会意,忙伸手接过,触到食盒外壁的暖意,便掀开一角去看。
  里面竟妥帖置着姜枣红糖、当归蜜膏,还有一盅温着的牛乳燕窝,皆是女儿家癸水临身时最宜的养身之物。
  他竟这般心细如发,连阿姐的月信日子都记得分毫不差,比她这个密友还要周全。
  闻时钦又往室内望了一眼,眸里凝着几分担忧,却未入内,只道了句:“不扰你们闺中叙话。”
  他走后,兰涉湘端着姜枣红糖水递与苏锦绣,又将裹了锦布的汤婆子轻置于她小腹处,见苏锦绣小口啜饮着糖水,面上终于多了几分活色,这才稍放下心。
  兰涉湘终是按捺不住,轻声提起:“你们近日到底生了什么龃龉?可教我真看不懂。”
  苏锦绣啜饮糖水的动作蓦地一顿,垂眸凝视着碗中晃漾的红糖絮,声音含糊:“没什么……就是些琐碎小事。”
  兰涉湘无奈,伸手将她手中的碗接过,搁在榻边矮几上,又轻轻将她往床里推了推:“你对旁人向来干脆爽利,怎么一到自己身上就这般忸怩?”
  苏锦绣猛地拉过锦被裹住自己,只露一双眼睛在外,活像只遇着惊扰的缩头乌龟,再不肯多言。
  “我倒有句题外话,你们这一路相伴的情谊……”
  话音尚未落地,苏锦绣已屈指轻抵她唇上,低低道:“慎言。”
  兰涉湘见她这般草木皆兵的情态,了然浅笑:“我不过提一句你二人的情谊,又未涉旁的,你何必如此急切?分明是关心则乱。”
  苏锦绣闻言,才觉自己竟中了她的圈套,耳根瞬时漫上薄红,忙故作愠恼地转过身,反手取过枕边的杂记,指尖捏着书页,却未真个展读,只作专注模样,妄图遮掩那几分难以自洽的局促。
  兰涉湘顺势斜倚在榻上,支肘望着她这欲盖弥彰的模样,声线渐缓,带了几分知交间的语重心长:“巧娘,你与他本就非亲姊弟,更像是比邻而居的青梅竹马。我这局外人都瞧得分明,你这当局者,难道真瞧不透他的心思么?”
  苏锦绣闻言怔忪犹豫,指尖无意一捻,便到了绣巷杂记新镌的一页。
  只见书曰:“闻时钦至金明池,为贵胄子弟击鞠伴游。俄而马惊,势若奔雷,皇后胞弟穆画霖、清平县主岑晚楹皆陷危局。钦不及思虑,跃马相救,二人方得免,感其相救之德,益加信重。”
  救人,美事,褒义。
  她在欣慰之余,也看到了一个“楹”字。
  那日从他包袱里掉出的,寄情簪上的“楹”。
  所以这四日,他竟是因救了清平县主,便生了一见钟情之意,后又两情相悦,收下了那支寄情簪么?
  他素来眼高于顶,寻常闺秀纵是容色倾城,也难教他多瞥一眼,而今却将这枚寄情簪珍而重之,密藏于行囊深处,日夜妥帖相伴。
  想来赠他予情的清平县主,定是位极好的姑娘罢?
  窃窃的欢喜,怯怯的猜测,总是她一个人的事。
  兰涉湘见她久久凝思,呼吸都轻细,只当她是在细细斟酌自己方才的话。
  未料她却缓缓合上那书,声线淡得再无一丝波澜:“我与他,从来只有姐弟之情。”
  兰涉湘见她情态陡变,心知需再添把火候。遂抬眼四顾,目光忽落于案上那双新绣就的青缎靴,靴面针脚细密,鸾纹隐现,显是耗了极大心思。她素知苏锦绣在华韵阁接的活计从不在私宅动手,如今能让她守着人说话时还分心绣制的,除了闻时钦,再无第二人。
  兰涉湘便指了那靴子,故意提点:“你莫不是忘了?昨儿街坊何伯来托话,要时钦明日一早去东市买粗木麻绳,帮他搭后园葡萄架。我看他那双旧靴早裂了缝,这新靴不趁今晚送去,难不成要他明儿踩着裂靴沾满街尘土?”
  苏锦绣闻言一怔,眉尖微蹙:“我怎不知此事?”
  可转念间便了然,她不知道的事多了去了。
  思忖片刻,终是轻叹了口气:“罢了,左右是要给他的,我这便送去。”
  兰涉湘目送她出门,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厢苏锦绣怀捧青缎云履,先深吸了一口气才抬手轻叩门扉。
  屋内烛影将窗纸染得暖透,叩声甫落,门便轻启。
  闻时钦见来者是她,眸中先掠过惊喜,转瞬又蹙紧眉尖,语气满是忧虞:“夜已深了,阿姐怎还过来?可是腹痛又犯了,受不住了?”
  苏锦绣被问得一怔,耳尖漫上薄红,忙错开目光岔开话头:“不是,我见你那双旧靴快磨透了,新绣了双送来,你且试试合不合脚。”
  闻时钦眼底瞬间亮如星闪,忙侧身迎她进门,双手郑重接过靴子,凑到灯前细细端详。
  靴面云纹绣得舒展灵动,银线勾边更添精巧,针脚细密得寻不出半分参差,显是耗了无数心思。
  “阿姐的手也太巧了,这靴子比铺子里展设的还精致。”闻时钦喜不自胜,欲将案上零散的纸笔包袱尽数拂开,好把新靴稳稳置在案心细赏,但手忙脚乱间,肘尖不慎撞及一物。
  只听得一声脆响,寄情簪应声坠于砖上。
  这簪子于案上落下,所以方才孤灯明暗里,他原是在案前久久摩挲这簪子,念着那位清平县主,夜夜相思更漏残么?
  苏锦绣弯腰去拾,随后平淡问起:“这簪子……是谁的?”
  闻时钦斟酌半晌,终是换了说辞,语气尽量放得寻常:“是武场教头家的女儿,前几日落我这的。”
  苏锦绣扯出一抹浅淡的笑,将簪子轻轻搁在案上,只轻声道:“那她的手,倒真是巧。”
  “阿姐才是妙手。”他忙不迭称赞。
  “寄情簪是姑娘家的心意,若是接了,以后就好好对人家。”
  轻飘飘一句回话,却直教他如坠数九隆冬。
  他原以为含糊几句便能搪塞过去,却没料到她竟误会至这般境地,忙不迭摆着手,急声辩解:“不不不!”
  随后连忙扣住她的肩膀,稍一用力,便让她正对自己。
  “阿姐莫要错会,我明日一早便寻着人送还回去,绝无半分收纳之意!”他越说越急,连带着声线都劈了些,“我方才便说了,这簪子是遗落的,并非我主动收下的!”
  苏锦绣闻言抬眸,目光在他面上细细逡巡,似要穿透他眼底的慌乱,辨出这番言辞里的真伪。
  这无声的打量,看得闻时钦心头发毛,只当她仍不肯信,急得语无伦次:“我此刻便寻火石烧了这簪子!”
  言罢,他转身便要往门外去。苏锦绣忙伸手拽住他的手腕,刚要开口宽解,却被他抢了话头。闻时钦反攥住她的手,语气里掺了孩童般的执拗:“我只要你的靴履,你的物什,旁的我皆不要!阿姐,你为我做枚寄情簪可好?就刻你的名字……旁人的簪子我瞧不上,我只要你的,只想要你的!”
  他眼底翻涌的急切与灼热,似要化作明火,将人烫得无处遁形。
  可寄情簪素来是女儿家赠予意中人的私物,哪里能随意应下?她唇瓣嗫嚅,支支吾吾半晌,终究没能将那声“好”吐出口。
  这片刻的迟疑,落在闻时钦眼里,却无端滋生出别样的揣测。
  她不肯为自己做,莫不是心里早想着为旁人做?还是说,她早已为别人做过了?
  苏锦绣正细思如何婉拒他,头顶忽然传来细碎的啜泣声。
  她心下疑惑,抬眼望去时,却见闻时钦眼眶已泛红,他那双眼本就生得流光含情,此刻蒙了水汽,更似一汪碎月,眉峰微蹙,鼻梁高挺却因委屈泛着薄红,嘴唇轻轻翁动着,明明生得一副剑眉星眸的模样,此刻却像被弃的幼犬,楚楚可怜,看得人心尖发软。
  “你又哭什么?”苏锦绣无奈发问,“就因着不给你做簪子?”
  “是!”
  话音刚落,闻时钦就带着哭腔往前逼近半步,掌心扣住她臂膀,稍一用力将人往自己身前带近。
  她挣不开,就想斥一句“不许哭”,可目光触及他那张过分俊美的脸上满是委屈,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他开始可怜巴巴地诘问,似受了天大的委屈:“阿姐,你不愿给我做,那你想给谁做?谢鸿影?还是易如栩?还是哪家的浪荡子?”
  “阿姐,你是不是不想要我了?是不是嫌弃我了?是不是明日就要和别人私奔了?”
  又来了。
  苏锦绣被他一连串的问题轰得头晕,不过是一枚簪子,怎的扯到这般境地?她蹙着眉,暗下决心,这次绝不能再被他这装哭的伎俩弄得心软。
  “闻时钦。”她沉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