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整个仪式中最重要的祭品,就是他庄聿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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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月前平宁州发了水,两岸农田淹了不少。眼看着夏收在即,若也跟着遭了水,这让在土地里刨食的庄户人如何办。角江沿岸的村庄个个自危,地势低洼的淮南更是愁云四起。
  正当淮南家家唉声叹气时,族长小儿子庄皓仁带回来一名巫觋。
  暗夜死寂,火把猩红。
  通神之后的巫觋,在族长家的议事厅缓缓醒来。杂乱头发下两只眼睛在火把映衬下闪着红光。喉间呜呜响,如阴风过境。
  他喝下一口血红的茶,郑重向庄家族人传达河神的旨意。
  巫觋称角江往年一直风平浪静,全仰仗角江河神的功劳。但两岸之人不知恩图报,逢年过节连个果品也没供奉过。这次平宁州的水患,就是河神给大家提一个醒。若还是这样冥顽不灵,就等着大水荡平淮南吧。
  议事厅,黑压压坐了一屋子人。能来族长家议事的都是族中有些头脸的,大家面色凝重,没人表态。鬼神之事,不能不信,也不能全信。
  “我们可都等着夏收交税粮、养家口,若河神发怒,可让我们怎么活!先生大德,帮着想想可有什么破解的法子?” 庄皓仁打破这一片死寂,恭敬地给巫觋捧上一盏新茶。
  “祭河。人祭。”
  阴风过喉的嗓音,听得人汗毛乍起。
  人祭?!
  一石激起千层浪,不解、诧异、惊恐、愤怒、愁苦……各种表情在昏暗灯光下的一张张脸上来回切换。
  族中祭祀大大小小做过无数,哪怕十年前那场百年大旱要祭祀天地,也只用了“牛羊猪”三牲大祭,现在却要用人祭?
  巫觋在这纷杂的眼神中品味出质疑。他收起方才通灵的嗓音,伸手抹了一把脸,恢复常态:
  “小可也只是个灵媒。选择生祭,那是你们庄氏一族的态度。你们敬畏之心越虔诚,河神自然庇佑更多。话说回来,这生祭收与不收,全在河神。但祭与不祭,则在你们。”
  话说太明白,就没意思了。但族人也都听得明白:就算祭人,这人也不一定会死。若用于献祭的人没死,那就是河神不收。
  眼下正值盛水期,河水猛得很。被生祭之人,手脚一绑,无底船一上,想活着回来简直比登天还难。
  那是九死一生,死无全尸,死无葬身之地……
  若真能死一人而救全族,想来是划算的。前提是,这一人不是自己家人。
  议论声量越来越高,和煽动的火光一样,弥散在整个议事厅。有支持的,有反对的,更多则是持中观望。晦暗不定的眼神交织下,满满的算计和利益衡量。
  最后众人将目光投向族长。
  族长花白的胡子抖了抖,想说什么,终究选择暂不开口。脸上皱纹的沟壑,却拧得更深了。
  “河神可有说这人祭……想要个什么样?年岁、相貌……”庄皓仁出来替父亲解围,打破这沉寂的氛围。
  巫觋缓缓走到议事厅中间,满身璎珞下锈迹斑斑的铜铃一步一响,像是地狱传出的声音。
  他拿起两支火把,岔开双腿,半蹲成大大的“火”字,双脚用力踏地。鬼火明暗间,铜铃声大作。
  哗铃铃——哗铃铃——
  半柱香的时间,巫觋“哐啷”直挺挺倒在地上,环目圆睁,血丝崩溅,喉咙中阴风又起:
  “十七八岁、样貌皎好、童子身、琥珀色头发……”
  众人面面相觑,心中盘点着族中是否有这样的人。
  “好像真有这样一个人,就是那庄老三家的哥儿,叫什么聿哥儿的。”不知谁起了一个头,大家纷纷点头,觉得此人确实符合河神要求。
  “对,那个叫聿白的哥儿。他亲娘在的时候还跟我家老大一个学堂读书来着。小时候我见过几次,那孩子长得齐整,俊!”
  “若这样说,我也有这么个印象,这几年好像很少出来见人,估计家里活计多。偶然见到也是一个人远远地在河边洗衣服……河边,你看着这孩子还喜欢河,天意啊。”
  “对,还未成亲……前阵子孟家庄的又来议亲,听说庄老三家的还没松口。没成亲,是童子身,这不巧了么!”
  “最巧的是这头发颜色!我之前还想着这孩子娘胎里弱,打小头发就发黄,谁成想,这竟然是河神在找的琥珀色……”
  众人越说越像,就像河神专门画了像指名来寻这个聿哥儿:“果真被河神看上了,那是那孩子几世修来的福分!”
  目标精准锁定庄聿白,有了替罪羔羊,议事厅的紧张氛围消散了。
  不管怎样,生祭河神都是一桩大事。该不该祭,如何去祭,都不是三言两语能议定的。
  族长散了众人,也请巫觋去休息。很多事他还要再想想。
  果然,不用自己上刑场,看客们还是喜欢瞧热闹。
  刚锁定人选,大家已经开始暗自忖度祭河时自己的站位。无论如何这也算是即将见证淮南的历史。
  自打祖辈起有哪个亲眼见识过“人祭”?以后等老了坐在藤椅里晒太阳,有的是机会跟后辈夸嘴:
  “想当年你爷爷我可是参加了那场盛大的‘人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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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章 妆奁
  到底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
  族长活了大半辈子,不仅自己没见过生祭,自己父亲当年也从未用人来祭祀神明。他独自在房中踱步,腰背看起来更弯了。
  小儿子庄皓仁端了一碗鸡汤给父亲,族长一摆手,并没有接:“这位巫觋,你从哪请来的?”
  “不是儿子请的。”庄皓仁瞧着父亲神色不对,将汤放在一旁的八仙桌上,“他在村头找族中话事人,儿子恰好经过,就带了来。这巫觋此前也找过平宁州那几个村子的话事人,河神发怒的话也同他们讲过,可他们不信啊。结果呢?几百亩已经灌浆的小麦,此时全在水下泡着呢。”
  族长低头看向儿子,眯起眼镜,想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
  “别人可以心软。父亲!您是族长,您肩负着一族人重担,您得拿定主意。”庄皓仁跪在父亲膝前,说到激动处,眼睛中闪着泪光。
  族长满布皱纹的眼角更垂了。自己的这个儿子不算勤奋上进,甚至可以说是有些投机取巧,但这几句话却说到他心坎里去。
  他起身走到窗边,怔怔对着外面的夜。
  若角江决口,将淮南数百亩之田全盖在下面。毁坏的可不单是这一季收成,下半年的庄稼也休想种在地里。耽误了时令,少了整整一年收成,族中会死多少人……
  庄皓仁知道自己切中了父亲的脉,上前跟了几步,扯住父亲衣袖:
  “那聿哥儿向来病弱,估计寿命上的福气有限。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若是庄家哥儿舍生取义,救全族于危难之中,这也算是他的造化。我们全族之人也会永远记得他这份情。”
  外面的夜很黑,很沉,一颗星子也没有。
  良久,族长让儿子去请庄老三两口子来议事,又让他亲自督建这祭祀用的婚船等物资。
  庄老三乍听说生祭自己儿子,差点掀翻族长家的桌子。
  族长搬出族中大义,庄老三的妻子从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不住劝说。几番沟通,庄老三总算是配合着听完了祭祀方案:
  一、祭祀按照冥婚方式办,庄家不用出一分一毫,所有用度全部族中出。
  二、每家每户出200文给到庄老三家,算是替河神下的“聘礼”。
  三、庄聿白虽未成家,但牌位供在祠堂,享族人祭拜。
  族长和族长耆老都在,差点要向庄老三行跪拜大礼,求他救救族人。
  这都是看着庄老三长大的父辈,他垂下头,将脸埋在影子中,半晌说了一句话。
  “让他走得风光些。此前就说是孟家来迎娶。”
  *
  族人给庄聿白“添妆”送行的纸裹,被扔了满地。
  继母庄刘氏窝在红布堆中“哗啦哗啦”埋头数钱,满面红光。
  铜板相撞的声音,哗啦啦绕着庄家贴满黄色符篆的房梁回荡。庄聿白正坐在祠堂厢房内,想象着三日后自己的婚礼,会是怎样的情景。
  三年前孟家村孟知彰母子来正式下聘的事,整个淮南都传开了。虽说是母亲在世时定的娃娃亲,庄聿白也只跟着母亲见过孟知彰一两次,至于对方长什么样子,早没了印象。
  庄聿白对这场亲事,自是满心期待。
  谁知后来孟知彰母亲突发恶疾,一病去了,这门亲事一耽搁就是三年。
  中间有段时间,他发现继母经常将媒人带回家说话,一说就是大半日。弟弟庄鹏程学中被先生骂了回家冲自己发脾气时,也说过一些没头没尾的话。
  “真把自己当我哥了?你也配!我母亲说了,平宁州有个老财主看上了你,打算10两银子买你去暖床。你就等着那老干柴好好疼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