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牛老汉的筷子顿了顿。
  眼下知彰过了孝期,这夫郎还没娶进门,先住进来个什么表弟。蹭吃蹭住,还拿着这么好的米面……牛老汉心里一万个盼着孟知彰好。但若这面筋球不能吃,浪费粮食事小,他这表弟不就真成了“搅家精”么,可让知彰这孩子的日子咋过?
  在全家的注视下,牛老汉还是下了筷。心情复杂,甚至可以说带着些紧张。
  面筋入口。
  牛老汉带着风霜的眼睛,忽地睁圆了。
  他看看盘中面筋,又看看牛大婶,口中嚼着那筷面筋,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只拿筷子指那盘菜。
  牛大婶也愣住了。牛老汉跟他的姓一样,皮糙肉厚好养活,从不挑食,哪怕她把粥煮糊了都能埋头吃上两碗。难不成这面筋比糊巴粥还难吃?
  “这是咋了?不好吃咱就不吃了。不就是一些豆子么,不打紧的。我再去重炒一盘……”
  牛老汉频频摆手,又急切地去指那盘菜,半天好不容易咽下口中菜:“面筋……好吃!老婆子快尝尝。”
  “好吃?”牛大婶有些看不懂,“休想哄我。”
  “真的好吃!”牛老汉夹了一筷面筋到妻子碗中,满脸期待看着牛大婶。
  “软踏踏没个样子,能好吃?”架不住丈夫怂恿,牛大婶还是试探着将面筋放入口中,像面筋能随时醒过来,咬自己一口。
  ……
  “这……这,”向来说话如倒豆的牛大婶,一下子语塞起来,“这面筋比……比……”
  自己活了这一把岁数,虽没享过什么大福,牛大婶自认为也算吃过一些好吃的。比如去年过年时那盘肥到流油的猪肉菘菜饺子,再比如去年深秋小儿子从后山打回来那只兔子……可跟这面筋比,似乎还差点意思。
  “……比当年肘子席上那只肘子还香!” 牛大婶眼睛都亮了,她想了半天,终于想到一个可以对齐的参照物,给出了自己对食物的最高评价。
  族长家当年娶亲的肘子席,可是牛大婶吃过最好的席面,不只是牛大婶,整个孟家村对那个肘子席面至今都是念念不忘。
  一般的席面,能有三个荤菜已经算上好的了。这三个荤菜也不全是肉,还是要掺些时蔬搭一下。但族长家的婚宴,不仅有三个这样的“小荤”,当年席面上每桌都有一个肘子,圆滚滚、肥嫩嫩,入口即化,香味数日不散。
  甚至十多年过去,那场肘子席还是乡邻办席的不可逾越的一个标杆。谁家席面要是被评一句“都要赶上肘子席面了”,那对主家来说可是一件非常有面子的事情。
  牛大婶看来,眼前的这份油面筋和当年那只肘子的味道比,简直不相上下。她给两个儿子各夹了一只面筋。现在也不提什么浪费粮食、浪费油的话了。
  “真的只是用面粉过油炸一下就能做出这……油面筋?”
  牛大有点头。他牙口好,一手拿了两个饼子,正大嚼特嚼。
  “这真是个巧宗。那一荷叶我只放了小一半就炒了这一大盘菜。面筋好吃,连带着豆芽的味道都变了,好吃,香!”
  牛老汉跟着点头,半晌说了句:“他这表弟有点东西,说不定真能帮上知彰。叫个啥名来着?”
  “叫琥珀。”
  牛大有想起这个琥珀交代的一两斤虾的事情,让弟弟二有明天一早跟自己进山,答应晚上卖炭回来给他买个包子。
  食物带来的满足感,不只停留在口腹。向来沉闷的饭桌,多了笑声。笑声之上,黄豆大小的枣子在叶丛中若隐若现。斜辉打过来,带着温暖又质朴的希望。
  晚间躺床上前,牛大婶将剩下的面筋好生放了起来,以免遭了耗子或者野猫。
  可一闭眼还是面筋的样子,她拿胳膊肘怼怼牛老汉:“老头子,知彰表弟若是做这面筋营生,我琢磨着能成呢。只是不知多少钱一包。虽然分量轻,但一包能做三次菜。嗯……一包怎么也得要十文。你说是吧,老头子?”
  牛老汉差不多要睡着了,含含混混应着。
  牛大婶却越想越精神,困意全无:“咱家日子比不得别人,但知彰家的营生咱得支持,等知彰喜被的钱凑齐了,咱也能隔三差五买上一包。”
  “好,都听你的。”牛老汉翻了个身,“不过这面筋,知彰表弟到底咋做的呢。”
  夜色罩住牛家院中的那棵枣树,也罩住灯火渐次熄灭的孟家村。
  庄聿白吹灭灯苗,舒舒服服躺在孟知彰的床上。
  他听着窗外的草虫声,听着远处新生儿啼哭声,还有夜幕下一两声鸟雀惊巢的动静……试图回忆这个时空中的庄聿白有着怎样的过往。
  想来想去只记得腥浊的江水、聒噪的唢呐,和那沉水后灭顶的窒息感。躺在安全的被窝里,过去的不安已经影响不到他。但“孟知彰”这个名字,却让他翻来覆去辗转难安。
  这个名字此前一定出现过,可到底什么时候出现的呢?
  *
  元贞十五年,角江,水波汤汤,两岸麦田翻滚着初夏的希望。
  庄聿白知道,今天是他成亲的日子。
  他不知道的是,今天也将是他的祭日。
  第7章 人祭
  婚期前三日,家中热闹起来。
  庄聿白虽不懂成亲的仪式,但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先是来了一名巫觋,头戴羽毛、身缠七彩璎珞,行动间流光溢彩、群铃乱响。继母带着他在家中转了一圈,又是焚香又是撒灰,满屋烟气呛得人直流泪。
  接着是两名黄袍道士,宽袍峨冠,伸展袖子在前庭后院边转边跳,像是在做什么驱魔法事,尤其到了庄聿白居住的后罩房一带,更是舞起桃木剑,挥动八卦镜,一路招神驱邪、口中还念念有词。
  庄聿白没见过这等架势,躲在房中有些紧张。
  母亲去世时只是草草入葬,没做什么法事。虽也花钱请人来念了经,想必给的银钱不多,那几个闲散和尚只待了一盏茶时间就走了。哪像现在这样举着剑在家中各处又舞又刺。
  道士临走时围着庄聿白烧了一大把符篆。黄底血纹,很像鬼画符。符篆灭了明火,烟气比方才巫觋搞出来的还呛人。
  庄聿白熏得难受,他咬紧牙关还是忍住了。母亲生前最好颜面,不能让人说母亲留下的孩子不守规矩。尤其不能让继母说出半个“不”字。
  之后,族中长辈接二连三来家中道喜。说是道喜,每个人脸上表情却都怪怪的。似笑非笑,碍于情面又不得不硬挤出些笑模样。
  继母忙喜气洋洋迎上前,利落弯腰接过来人手中红布包就的小包裹,说些“谢谢给聿哥儿添妆”之类的客套话。
  再后来,庄聿白便从家中背阴的后罩房,挪至族中祠堂边上的一间厢房里安置下来。
  族中婚丧嫁娶之事,庄聿白也是见过一些,可没听说谁家出嫁前要先住进祠堂。庄聿白鼓起勇气问了父亲。继母说这种族中传统,因为他生母去的早,所以仪式要比别人复杂,让他忍耐些。
  母亲去世后,继母来了家中,庄聿白最先学会的就是“忍耐”。
  住处从西厢房搬至阴冷潮湿的后罩房,他要忍耐。母亲在时他在族学中读书习字,“现在家中艰难了”,书不仅不能再读,还需帮衬家中做工赚钱,他要忍耐。继母生了弟弟,他的衣食支出等要省俭,孟家的聘礼更要留一半给弟弟娶亲用,他也要忍耐……
  眼下继母说要忍耐,庄聿白没多说什么,那就再忍耐些。左不过就三两日的时间。等过了门,到了孟家,一切就会好起来的。
  庄聿白宽慰自己。
  因催促得急,庄聿白只带了随身衣物,继母说那边都安置好了,他的东西都会当做嫁妆帮他整理好。
  庄聿白将母亲留下的嫁妆,以及母亲生前的衣物、首饰等整理了一箱子,恳求父亲千万帮自己添在嫁妆单子上。
  他从未求过父亲什么。眼下要出门子了,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求父亲。
  父亲黑着脸,坐在堆成小山似的红色包裹旁,浓黑的灯影倾泄下来,将父亲全部掩埋。灯火明灭中,父亲似乎点了头。
  印象中,父亲永远这样沉默,没有声音,也没有什么存在感。他似乎忘记父亲上次跟自己说话是什么时候。
  母亲去世时,父亲也像现在一样坐在同一把椅子里,拖着浓黑的影子,沉默着,一口一口喝着浓茶,像隐身在黑夜中的一团叹息。
  只是那时,父亲身旁堆着的不是红色包裹,而是给母亲送葬的黄色纸钱。
  直到离开家门,父亲再没有跟庄聿白说一句话。
  等庄聿白离开后,继母庄刘氏强压着嘴角,七手八脚开始拆包裹。红色包裹内,为庄聿白“添妆”的,也是一沓沓送葬用的黄色纸钱。
  还有每家摊付的“河神聘礼”200文钱。
  庄聿白不知道,他满心期待的婚礼,也是他的葬礼。
  这是一场精心筹备的“祭河”仪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