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狗娃说:走吧,主人,咱们继续往前走吧。
  昝秀贞看着这些人抱着婴儿排成两队,从坟墓中间穿梭到路上,整整齐齐地往前走,前头起了雾,那些人走进雾里,就看不见了。
  昝秀贞看着婴儿都给这些人抱走了,心里踏实了,狗娃牵着她,她牵着狗娃,她有点推心置腹的话想在走进雾气之前跟狗娃说说。
  先是说:我一直把你拴着,有好几条公狗在门口喊你,天天想跟你处对象,都叫我拿扫帚打走了,你也没养小狗,你怨不怨我。
  狗娃说:主人我不会怨你,不养小狗让我没有牵挂,我心里只有主人。
  昝秀贞又说:有时候我不给你吃肉,我碗里头还有两块,我就专门挑出来下顿我自己吃,就给你吃面汤面条,你怪不怪我有私心,把你当狗看,没有当朋友。
  狗娃说:狗不嫌家贫,主人你要是个大款,一定会给我吃好吃的。我爱吃面条,主人你老给我煮面条,我已经觉得很好了,
  昝秀贞摸着狗的爪子,最后告解说:我从来没有让你进家,都在院子狗窝里头,你刚来的时候还是小狗,人们放鞭炮你不知道,吓得挠门,我不让你进家,你吓坏了,尿了一院子,这件事情是我不好。
  狗抬抬爪子:主人,这些事情我都已经忘记了,能和你一起去地府投胎,我已经很满足了。
  昝秀贞知道狗娃真是世界上最忠心的狗了,别的话也不说了,和狗一起往前,跟在抱孩子的队伍后头排队,她在左边这列,狗在右边这列,手抓着爪子,爪子搭着手,紧紧牵着。
  但是没过一会儿,昝秀贞忽然问狗娃说:你有没有听见哭声?
  狗娃说一定是前头哪个小孩又哭了。
  昝秀贞又竖起耳朵,她那时候就有些耳背的毛病,声音不太听得清楚,也以为是自己错了,可是她总觉得那哭声是从后头传过来的。
  这件事梗在她心里头,她就回过头,看见那根往左歪的稻草。
  她去找那根稻草,找见了是一个光着屁股冻得黑紫黑紫的女婴压着稻草不让它往右飘,那时候虽然不知道哪里亮着灯,四周都光芒四射,她偏偏没看见女婴的手指头和眼睛的问题,只看见小婴儿张着嘴哇哇地哭。
  狗娃说这可不得了,怎么鬼差都不肯抱她,难道她还活着?
  昝秀贞脱下外褂把女婴包裹在怀里头,女婴还是哭,哭得人心烦意乱,哭得人心情急躁。
  狗娃忽然说主人,会有鬼差过来把她带走的,等她死了,鬼差就会来把她抱去投胎的,雾气就要散了,咱们快走吧。
  雾气果然淡淡的一层了,看起来好像天快亮了。
  昝秀贞抱着孩子往雾气里头走,可雾气好像长了眼睛,躲着她,也躲着她怀里的孩子,滑溜得像是面团,凹了进去。
  狗娃站在雾气里头,两只前爪继续作揖:我的好主人,快进来吧,把她放下,你就能进来了。
  昝秀贞着急地把女婴放下,一条腿迈进了雾气里头。
  雾气里头真舒服,好像一下子有千百个人给她按摩,她僵硬的皮肉松散了,连带着膝盖的疼也不翼而飞。
  她迈另一条腿,女婴忽然不哭了,在外褂里头蜷缩着,脸冻得更紫了。
  昝秀贞收回了那条腿,又后退半步,抱起女婴,女婴已经一动不动了。
  这下女孩死了,一道去地府吧?昝秀贞闭着眼睛往前冲,狗娃焦急地喊着,主人啊主人,你是要叫我一条狗,一条有主人的狗却像野狗似的孤零零地去地府吗?
  昝秀贞闭着眼睛,指望这片雾气不留神,不小心就给她闯了进去。
  她是带着小孩一心求死,死却放过了她。
  眼皮薄薄一层光,她睁开眼,日出了。
  怀里的女婴手指头哆嗦了一下,还没死透。三轮车翻倒在路边的垃圾堆里,她捡起来,蛇皮袋里已经没了老狗狗娃的尸体,她把蛇皮袋叠了叠,用它和自己的外衣给女婴裹了个窝,蹬着三轮车返回。
  女婴昝文溪高烧了两天后来好了,奶奶说不知道是天生傻子还是那场高烧给把脑子烧傻了,昝文溪喝着过期豆浆和奶奶咀嚼的饼干一天天长大,然后奶奶给她讲这个故事。
  那时候昝文溪还不太聪明,跪坐在垫子上把土块拿起来放在嘴里吃。
  第12章 那件事
  昝文溪步子拖沓,走出门听见刷刷声。
  李娥门前坐着双胞胎,把春联撕成条条,往矿泉水瓶子里塞,浸在水里摇晃,很快就成了红的。
  男的叫姜一清,女的叫姜二楚,两个小孩面对面坐着,昝文溪想起自己的死,就是这两个小孩执意要她去铁路上压钉子。
  姜一清看见她,呼喝她,像是喊一条狗:傻子,过来!
  昝文溪本想扭头就走,但想起什么,主动走近。
  姜一清从姜二楚手里拿走红水瓶,泼在她脸上,举起手开枪似的:砰砰砰,你死了。
  昝文溪有时候会生气,如果她生气,双胞胎就不和她玩,天知道她身为傻子竟也懂得忍耐。
  她从脸上摘下对联条,姜一清大喊:你死了!
  他强调了一下,昝文溪没有如他所愿倒在地上,他就站起来,两条胳膊伸直,往她肚子上推。
  昝文溪抬起一脚踹在他膝盖上,他往后一跌,不肯服气,推开他的姐妹,气恼着大喊:傻子,我要杀了你!
  姜一清总是没来由地有着各种怒火,被昝文溪一推就屈辱地烧了起来,飞跑着踹她。
  二十四岁的骨头架子佝偻着,想着过去的日子,又抬起一脚把他绊倒了,姜一清一屁股坐在地上,咬牙切齿,喊着要弄死她的话,跑去一边了,姜二楚跟在后头。
  昝文溪离开,走出没几步,后背就痛了一下,姜一清这个睚眦必报的混账小孩,扔了两块石头。
  看她没倒在地上,从下水道搬起一块大石头,费力地朝她蹒跚而来。但石头太重,还没落在昝文溪脚后跟上就砸在地上。
  姜二楚不合时宜地噗嗤一声,惹怒了姜一清,姜一清回头扇了她个巴掌:谁让你笑的?谁让你笑的?
  姜二楚捂着脸哭,姜一清用污言秽语骂他的姐妹,转过头看昝文溪仍然不管不顾地往巷外头走,把他当成了透明人,气得胸脯鼓胀,回家抄起沉甸甸的铁锹拖着,跟了一路,在巷子外头朝着傻子昝文溪砍。
  小卖部门口打麻将的闲人看见昝文溪满脸鲜红,又看见姜一清杀气汹汹,推着四周的人站起来,把小孩的武器夺走,教训他不要命了,又跑过来在昝文溪头上拉拉扯扯。
  一个扯着她的头发看伤口,一个笑着说不会给打傻了吧,另一个就笑说,本来就是傻的。
  一个又贴在她耳朵跟前说起来:一清奶奶现在也不在,一会儿跟她说一下,这还了得,拿着个铁锨乱砍人。
  昝文溪忽然发起狂来,大喊着:他打我,我弄死他!
  回过头,她抄起铁锨挥舞起来,四周的人都不敢拦,尖叫着叫人,她已经扑在小孩跟前,用铁锨在他脚前狠狠一挖,挖走膝盖骨似的把小孩吓得跌坐在地上。
  然后她扔下铁锨,笑着走了。
  旁边围观的人多了两个,一个悄悄摸了张麻将牌,她要好的人拍了下她的手,一个发呆震惊,一个喃喃重复着这还了得,就目送着她离开了,谁也不敢和傻子硬撞,听说神经病杀人不用坐牢,而那小孩出了名的顽劣,也不是自家孩子,坐在一起议论着,牌局又继续了。
  早餐铺子还是蒸汽腾腾,昝文溪找了张偏僻的小桌,坐在角落,看见四只袖套洗得苍白,挂在牌子上,李娥从店里端着两碗馄饨出来招待,回过头看见昝文溪,四下看看,脚步匆匆地往前走过来,伸手摸摸她的脸,又猛地想起什么,撤了回去。
  脸上的水已经干了,脸皮发皱。昝文溪脸也粗糙,晒脱了皮,李娥温热的指尖一碰就有点疼,像是裂开了,捂住脸,李娥压低声音说:吃点什么?
  昝文溪抹了把脸抱住膝盖:我跟奶奶说了。
  什么?
  忽然有人喊了声要豆腐脑,李娥回头说没有,还剩鸡蛋汤小米粥豆浆,擦擦手走开,左腿右腿往前走,牛仔裤白板鞋,李娥的步子很稳,围裙的穗子落在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解开了,在裤边摇摇晃晃,不停地被甩起来。
  在地府里昝文溪就坐着呆着,不太抬头看,只看见一条条腿往前迈,她又蜷缩了会儿,看着人穿着人字拖踢踢踏踏地走着,脚汗黏湿,看着绣花布鞋,系带凉鞋,运动鞋在李娥的店里来来去去,又等了二十来分钟,李娥回过头来:你跟你奶奶说了什么?
  我要去你家住。
  你来我家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