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傻子昝文溪坐在水盆边目送孟婆,孟婆不肯说,她也没有反悔,身子骨疯狂地没有克制地往上窜,疼啊,饿啊,昝文溪觉得自己不是瘦小而是瘦条条的了,十七岁还能长个子?
  枯坐了一晚上,孟婆离开了,她不知道李娥的死因,清早起来,水盆里映照着一张陌生的枯槁的脸,二十四岁的昝文溪脸颊凹陷,因为眼窝也陷下来显得左眼歪斜程度有那么一点微不足道的改善。
  奶奶觉得昝文溪一夜之间长大了点,就是变瘦了很多,觉得很诧异。
  她吃了三个馒头还没有吃饱,眼泪掉进面汤里。
  这辈子要是救不成李娥,她就一点指望也没有了,可她当了十七年傻子,七年的野鬼,忽然叫她当三个月的正常活人,她也不知道怎么办。
  正常的活人就是这样难?出门都不知道做什么才好,连左右脚都不知道往哪里迈。
  半晌她说:昨天我跟李娥说,让她来找你,让我跟她作伴。
  奶奶听见这么长一句正常话从傻子嘴里吐出来不由得惊奇,歪着头打量她:小溪,你好了?
  我去跟她作伴几天,就说你让我去的,好不好?
  奶奶喜上眉梢:小溪,你好了!
  我不是小溪,我是丹丹,不要跟任何人说,不然就不灵了。
  奶奶脸色变了。
  昝文溪想,不如编出一副死人还魂的故事吧。
  要解释昝文溪变得聪明,就要解释昝文溪的死。解释过后,奶奶还要迎接三个月后她再一次的死。
  她不要奶奶因为傻子昝文溪而难过。
  那,小溪呢?奶奶深信不疑,站直了身体把她打量片刻,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丹丹,妈好想你,可你死了好些年了小溪呢?
  往后我告诉你。她硬挺着站起来,
  对丹丹的失而复得的喜悦并没有冲刷掉忽然失去昝文溪的打击,奶奶抱住她,抓紧胳膊:死了?
  没有我是丹丹,我就要投胎了,人家要我来见你一面,我来这儿住几天,有些事情要做。
  奶奶就不好再提昝文溪了,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想起她刚刚的叮嘱,揉了下眼泡坐在炕沿:我知道了,你去李娥家吧。
  老人对她的封建迷信将信将疑,低着头拿起筷子吃饭,昝文溪回过头抱住奶奶:我也好想您。
  奶奶还想敲她脑袋一下,最后只是变成了抚摸,摸着她的脑袋嘀咕:我看也像一晚上面相都变了我不跟人说你投个什么胎,好好的,我
  话也没说完,摆着手让她走了。
  她从院子往家里看,看见奶奶盘着腿坐在炕上发愣,主动提起丹丹不算上策,丹丹十六岁跳河而死,经历最适合她昝文溪拿来编造。可奶奶不盘问丹丹的细节,也不问她为什么要去找李娥,玻璃窗格让奶奶看起来像一副剪纸,轮廓清晰。
  记忆变得清晰了一些,似乎灵魂终于和肉身对上了信号,让她想起自己傻的时候的事情。
  奶奶对她讲过一个故事。
  第10章 昝秀贞的故事(上)
  人活不下去的时候就能见着阎王,这是奶奶说的。
  那时候奶奶抱着她去看人家打麻将,麻将牌一张张花红柳绿,昝文溪的手往牌桌上伸,奶奶拉着她的胳膊往回团,她就哭哭啼啼,给打麻将的人惹烦了,说了声这傻子赶紧抱回家去吧。这句话泼在街上,连影子都跟着晃了晃,奶奶好像给这句话打了个巴掌,立即站起来了,把恋恋不舍的昝文溪的脑袋往回拧,掐了下她的屁股:不见你开窍,净给这些赌狗偷鸡的瞎看。
  昝文溪的傻是脑子四周护着铠甲,一个字也说不进去,皮肉也跟着厚实,奶奶掐也不疼,伸开九根手指头往奶奶脸上扒拉,扒拉着扒拉着就要哭。
  奶奶去了另一个阴凉地坐下,把用窗帘缝起来的棉垫子往石头上一搁,把昝文溪墩在上头,伸开腿把她夹在中间,像个天然的滑滑梯。
  昝文溪就在奶奶的两条腿四周乱滚,打麻将的声音落到奶奶的腿边就当啷掉在地上,昝文溪听不见她们,只能听见奶奶讲故事。
  昝秀贞也不是从年轻时就开始捡垃圾的,从农民变成拾荒老太,她用了五十多年。
  七十岁的某一天,昝秀贞把当时还没锈迹斑斑的三轮车骑上。那天她运气好,在一家饭店后头的垃圾桶捡起塑料包装的虾。
  昝秀贞捡起那包虾之后拆开看看,腥味扑鼻,熟虾的气味她吃不惯,她没吹过海风,正经池塘也不敢多看两眼,看着曲里拐弯的小动物,模糊地知道这是好东西,却无论如何也放不进嘴里。
  那时候家里没有养小狗淘淘,狗窝里住着叫狗娃的大狗,爱吃面条不吃馒头,一张血盆大口在狗盆里拱来拱去吸溜着面条把嘴巴吧唧得特别响,奶奶就把虾挂在车把上回家给狗加餐。
  走了没两步,有个戴黑帽子的人走出来把她喊住:那老人!你拿着什么?
  昝秀贞就被看作了贼,拿着一包虾百口莫辩,人家抢了回去,嘴里也没有说脏话,只是反复地嘀咕着:这老人这老人啧啧的,一切都在不言中了。
  昝秀贞失魂落魄地骑着车继续翻找垃圾,可那老人的呵斥声把她吓住了,往垃圾堆伸手指头都像是有人夹住她的手,她不敢伸了,找了个阴凉地坐了会儿,觉得实在是没心思去干活了,回家给狗擀面条去。
  奶奶讲故事絮絮叨叨没个重点,昝文溪记得奶奶讲到这儿的时候忽然停下了,然后说:
  回了家,狗娃死了,叫人毒死了,嘴里头吐着白沫沫。
  奶奶说死的时候掷地有声,好像要把狗娃的尸体拽过来看看,印证故事的真实性,死这个字叫她咬得很重,死是突然来的,奶奶说那天她出门的时候就感觉不太对劲,死就跟了她后头了。
  她看见狗娃死之后,本来绷着点老年人的从容,坐在院子里一动不动地消化着这条老狗的死讯,过了会儿想起自己没了老伴和孩子,这时间邻居都应该在外头打麻将,她就酝酿了下,拍着大腿哭了起来,给狗号丧。
  号了一会儿又觉得丢脸,她冲着狗娃说,你也死了,这下我成了最后一个了,虽然你是条狗,我还是把你送走吧。
  昝秀贞把硬邦邦的狗尸装进蛇皮袋,骑着三轮车往野地走,骑着骑着,她有点昏头了,不知道是中暑了还是中风了,一头栽倒了,以为就这么睡过去了,醒来一看,天黑了,她就躺在三轮车旁边,老狗还在袋子里头躺着,她就继续骑着车往前走。
  荒郊野地,她本来该往回走的,她心里也想的是往回走,但她摔了一跤,脑子就不太清楚了,分不清东南西北,只看着有光的地方骑。
  看看街灯,越亮的地方人家越多,奶奶知道这个朴素的道理。
  走着走着,忽然她听见狗娃叫了一声,三轮车停在荒草坡上,狗娃站在车斗里头,神采奕奕,毛色油亮,跟年轻时候一样俊眉俊眼,耳朵立起来,胡子也支棱着,尾巴朝着她摇晃。
  昝秀贞回过味儿来,啊,自己这是摔死了。
  她欣慰地薅了下老狗的脑袋,死的路上有自个儿的狗陪着,比她自己孤苦伶仃地好多了。狗脖子上的皮带扣没有了,她就捏着狗的爪子,狗站起半截,像人似的用两只后腿行走,前爪牵着老太太往前,它高大威猛,立起来跟老人一样高,爪拉着手,走出一里地,灯火通明。
  狗娃忽然口吐人言:主人,你看咱们走进了坟地了。
  昝秀贞就往四周看,果然路边都立着一个个小小的坟包,坟头上都扎着一根稻草。
  她们走过去,带起一阵风,风从左往右刮过去,稻草也跟着往右齐齐地摆头。
  昝秀贞想起来了,这是人们埋婴儿的地方,从前人们说养不活的孩子就扔到大街上叫千人踩,万人踏,死得越惨,下辈子就越好,千万别回来自己这个穷家。【注1】
  昝秀贞是不信这些的,只觉得这些人脑子心狠手辣,不要孩子就不要,装出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后来扔的孩子太多了,上头明确下命令不让他们扔了,他们就不约而同地找着黑夜,偷偷摸摸地一齐往野地里扔,就是这片地方。
  昝秀贞说:都是女孩,造孽。
  狗娃两只前爪连连作揖:主人,咱们再往前吧。
  昝秀贞就往前走,没走几步路,看见有一根稻草不往右摆头,反而往左摆,她说狗娃啊你听见哭声了没有?话音才落,荒野里头就传来个婴儿的哭声。
  第11章 昝秀贞的故事(下)
  又一阵风吹,坟头里忽然出现了好些人,每个人脸上都蒙着黑布,怀里头抱着一个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