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一百零二件!我确定那边库房里没有了!” 麦妮把头探出通风口,对地上两人大喊。她爬了来回约四十趟,钟景滔的手机电量只剩百分之五,麦妮感到她如假人一般,脖颈四肢散得满地都是,筋骨都要爬断了。
  “不可能!” 沈侨菲举起一只断脚看向麦妮,绝望叫道,“肯定还有一套婚纱!这里还有只腿没装上,我们漏了一个‘人’!”
  韩孝伟举起食指,钉向通风口的麦妮,指责道,小麦,你做事得认真啊!sophia说少了一件那就是少了,你再爬回去看看,还有——草——只剩下三分钟了!
  倒计时最是无情。最后三分钟堪比催化剂,分秒穿插加快,三人面色惨白如纸,终是忍不住开始混言乱语,互相责骂。
  麦妮喊沈侨菲定是装错了假人,沈侨菲吼韩孝伟定是接错了货,韩孝伟骂麦妮头晕眼瞎,看漏了婚纱。倒计时歪着头,看着三人胡诌乱唱,直到韩孝伟火眼金星,指着最初拿着纸卡和倒计时的假人说,你们看,它穿好的婚纱底下,是不是少了一条腿?
  五, 四 ,三 , 二 ,一 。
  人皆如此,死到临头才发现命盘充满了来不及。
  韩孝伟抢过沈侨菲手中的假腿,在倒计时最后一秒,掀开假人的婚纱底裙,把腿恰恰好接了上去。正当所有人准备举手欢呼,庆祝胜利之时,安上的假腿没接稳,掉了下来,咕噜噜滚落韩总脚边。
  也是同一时间,绚丽的爆炸随之而来。场内人来不及面面相觑,被库房里溅起的爆炸声冲击耳膜,视线清晰又模糊,大脑地动山摇,太阳穴爆裂发疼。藏在角落和纸箱里的炸弹不留情面,个头虽小威力却大,震出山崩之势。麦妮躲进了通风管道,浑身抖如筛糠。眼下通风管道竟成了仓库中最安全的地方,她宁愿与“鬼头”照面,也不愿被炸弹余波冲击得体无完肤。
  爆破是华丽的交响乐,一浪接着一浪,麦妮仿佛趴卧云端,端坐台前。恍惚之间,她看见自己回到刚来骅城的第一年。
  那年,她辞去了健身房该死的销售工作,在骅城人才市场拼拼挤挤。她太过普通,普通到所投递的简历毫无疑问石沉大海。她口袋空了,肚子也饿,但碍于脸面不愿向家里伸手要。踌躇之际,又拨通了室友电话。室友说,她表姑在骅城做育儿嫂,春节期间向雇主请了假,问麦妮要不要去替一周班,工资好说,一天六百。
  麦妮记得那是户姓王的人家,主业私募基金,副业投融资。她背着双肩包来到雇主家楼下,铺金砖的大堂有门卫鞠躬,登记访客的前台长得比明星好看。
  电梯直达十七楼,麦妮第一次见识一梯一户。红木金边的大门开了,女人出来迎接,柔风细柳的腰,白瓷般的肌肤,说话声音也轻薄如蝉翼,惹得麦妮大气不敢出,憋着嗓子,假装镇定。
  雇主只有一个女孩,五岁,眼珠子乌黑发亮,扎两条小辫躲在女人身后,怯生生叫了麦妮一句“姨”。女人说,小麦,你别不高兴,她叫你表姑叫习惯了,“姨”和“姐”分不清。
  麦妮摆手说,不要紧,孩子爱叫什么叫什么。她心里知道,这个礼拜她在这个家里,是无名无姓的替代品。
  女人很热情,带麦妮参观保姆房,为她介绍厨房的使用工具,还带着她和孩子玩耍,想他们尽快熟络到一起。麦妮也是用心帮忙,她对着室友表姑的笔记,认真给孩子做每一顿饭,认真打扫家里每一寸地。
  年三十的晚上,华灯初上,女人和孩子迎着男人进家门。男人年纪四十上下,脸色疲惫但彬彬有礼。他主动给了麦妮新春红包,还说大过年的,小麦也没法回家和亲人团聚,真是辛苦了,这点心意是你该收的。
  自动窗帘左右滑开,落地玻璃窗外烟花绽放。孩子指着漫天闪耀,兴奋又娇俏地笑着,女人和男人搂着肩,心缠心站在一起。麦妮立在他们身后,她知道这套房子均价十五万一平,也知道这短暂的美好对她而言只有一个星期。
  在离开王家的前一天,麦妮问女人,她能不能在这里正式入职,好好做下去。女人脸色为难,迟疑过后,说,小麦啊,在我们家工作需要英语过六级。
  麦妮一愣,仿佛听到天方夜谭,问,那表姑的英语过六级了?
  女人诚恳地点了点头,说,不仅过了,还准备考八级。小麦啊,骅城很卷的。这里的人为了工作,为了钱,是秦岭淮河内的卷中卷。
  爆炸声终于停了,烟灰呛人,麦妮撑开眼睛,甩了甩头,强迫意识明清。她从通风管道慢慢探出半个身子,喊出沈总和韩总的名字。
  小心翼翼地攀着货架爬下地,麦经理看见沈侨菲下半身全是灰,上半身埋入假人的躯干中,躲在货架间嘤嘤哭泣。麦妮拍了拍沈侨菲后腰,问对方有没有受伤,还能走能跳不?沈侨菲从躯干中挪出头,鼻涕眼泪糊一脸,央求麦妮一定要带自己出去。
  “韩总呢?” 麦妮环顾四周,不见韩孝伟身影。
  忽然,沈侨菲张大了嘴巴,指着麦妮身后,半天哑语。麦妮回头一看,原来是韩孝伟顶着半张血肉模糊的鬼脸,跪在没腿的假人跟前,眼神阴鸷地扭过头,瞪着她,仿佛在说,他要和她们死在一起。
  第16章 .
  岭南的冬季按常理算不上冷。
  寒风过境,被沿海的湿度一拖延,一拉扯,晃晃手指数个乌云日,眨眼又回到二十来度暖冬天,与东北刀削的冰牙子是天和地的差别。
  可司空婧偏偏不走运。
  在最冷的骅城腊月,风刮最狠的海边,去见最不可能见她的人。
  钟景滔清楚记得司空婧钻进他车里的模样。小脸冻得通红,没穿外套,一束高马尾,额前碎发用卡子散漫勾着,似在无声嚷嚷“来不及打理,着急出门”。她身上穿了件高领红毛衣,衣领还勾了线,拉出个细环居无定所。司空婧把车门“嘭”地关上,问他,景滔,你看我穿这样可以不?我特意穿了件大红色,感觉喜庆。姚总他们公司不是开年会吗?我想着穿精神点总是好的。
  钟景滔不敢说不好,毕竟姑娘的黑眼圈比上次交流会见到时晕得更稠了。车启动了,往海边一路开,钟景滔在后视镜里看副驾驶的司空婧不停翻阅膝盖上的文件,嘴里念念有词。
  “婧老板,我先说啊,我也只是代表我们公司老总去白曜石送过礼。他们公司在酒店开年会的事也是偶然知道的。但能不能见到姚盛英还真不好说。不是我打击你啊,你也懂的,每天找姚总的人多了去了,我们还真不一定能碰上——” 钟景滔说的含糊,听者不甚在意。
  司空婧没抬眼,简单回应道,景滔,这些我都明白。这次碰不见就下次。我三顾白曜石,再不行就六顾,八顾,总有一天能碰见。
  钟景滔吸了口气,又细细呼出,放松日益膨胀的肚腩。他不知该佩服司空婧的胆大,还是该劝解对方省些力气,不必浪费无用之功。纸张翻动的呼哧声催促钟景滔踩下油门,以更快的车速朝目的地开去。
  那天是腊月二十四,白曜石集团的年会选在海边五星级酒店,富丽堂皇。
  进进出出的男女一浪接着一浪。短款狐裘,闪亮细高跟,亦或是男士燕尾服,钟景滔看得双眼发直,说,这投资公司的人是不一样,挣钱多颜值还高。
  “出来了!” 司空婧死盯着酒店大堂,在车里闷了四小时后,终于等到既定目标。
  钟景滔一看,俊男靓女团成圈,中间围着个瘦弱矮小,风度翩翩的男子,还真是白曜石的执行董事姚盛英。没等钟景滔劝阻,司空婧早已打开车门,顾不及坐了四小时的腿酸脚麻,奔了过去。
  像即将死去的太阳,坠入凛冽海岸边,是拉不回也带不走的孤注一掷,纵身一跃。
  有保安拦着司空婧,嘴形似乎在叫她赶紧滚。那团小小的红色背影跑到众人面前,在指手划脚的呵斥声中,结结实实,不负众望地摔了一跤,摔到姚盛英跟前。
  钟景滔推开车门,卷起袖口,准备上前帮司空婧一把。他小跑数步,又停了下来,站在车道中央看司空婧摇摇晃晃爬了起来,半曲着膝,手往前拼尽全力够着,把策划案递到姚盛英跟前。
  钟景滔不忍看。他知道那是司空婧熬了两个月的日夜,各个标点符号校对无数次才写成的策划案。他也知道业内传闻,姚盛英更青睐投资实业项目,也更偏向合作有成功案例的创始人。他还知道那眉眼咪咪,细如老狗的姚总,人前温文儒雅,人后阴晴不定,有从白曜石离职的员工说他最是心狠手辣。
  人群爆发出哄笑,却又很快安静下来。钟景滔看见姚盛英不但接过了司空婧手里的策划案,还对她开了口。海风吹起尖哨,又厉又冷,钟景滔的头发被风连根拔起,但他来不及管,也来不及缩一缩灌入冷风的后颈。他目不转睛地看,看着司空婧站起,站直,看着姚启盛带着那份策划案坐上高档轿车扬长而去。